一个上升的螺旋--------《浮躁》中金狗形象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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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的长篇小说《浮躁》是一部以对现实的同步思考为特征的，试图从政治、经济、文化心理方面宏观把握时代脉息的重要作品。作家不是致力于事件过程的描述，而是把聚光点投在了弥漫在世界上空的一种情绪和心理。主人公金狗就是在时代变革浪潮中，由浮躁走向现实，由盲目走向自觉。在这个过程中，尽管他绕了一个圈，但这个圈却是一个上升的螺旋。
作品中创造了这么一个世界：这是一个现实变革的世界，一个历史前进中充满着阵痛和躁动的世界，一个使人的灵魂动荡和重建上升的世界。
作家在创建这个艺术世界时，不是致力于事件过程的描述，而是把聚光点投在了弥漫在这个世界上空的一种情绪和心理，由此来显现人的命运、人的际遇、人的某种生命的追求和活力。所以，读过作品也许你对某个人物的个性、性格难以有完整的把握，但是，你却能够从不同人的心理演变的轨迹上捕捉到一种时代的氛围，这就是在时代的转折和变动中产生的那种缺乏目标、无所适从、惶惑不安的躁动情绪。作者围绕着这一情绪的披露过程，推演了一幕幕别有情绪的人的心理演变的话剧，而这话剧的主角，就是金狗。
善良、正直的本性
金狗是白石寨县两岔镇公社游仙大队不静岗村的一位矮子画匠的儿子，母亲一生下他就死了，剩下他和父亲相依为命。19岁时，金狗便参了军，先是小班长，后又成为通讯干事。在部队，金狗有很强的上进心，他复习了许多功课，想考军事院校，但在第五年适逢裁军，变又回到了仙游川。贫穷的农民家庭出身的金狗，有着中国传统的农民善良而正直的个性。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金狗对于^造**派的草菅人命义愤填膺，当几个^造**派将田正中装入麻袋扔进昏黄的洲河时，金狗凭着一身好水性，救下了田正中。而当田正中的老婆拿着300元钱到他家感谢，并且求金狗父子不要将田正中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别人时，金狗黑下了脸，说：“你小看了，能救他出来，就不再害他死去。”立眉竖眼的好像受了侮辱。金狗不仅当时分文未要，而且在以后田正中做了官时也从未求过田家。
在改革年代，从那种最原始的纯朴、善良中滋长起来的，是金狗的一身正气，他嫉恶如仇，充满心计，甚至有几分农民的狡黠和狭隘的报复心理。当金狗由社会的最下层走向省城，成为洲城报社的记者时，他满腔热情，甘于吃苦，下到东阳县进行采访。而在他真正了解到东阳县的群众生活时，他便愤笔疾书，揭露了不正之风，向上反映问题，呼吁社会真正能够解决农民群众的实际困难。金狗对于田、巩两家称霸权洲河更是不满，他说：“不管他巩家、田家、还是张家、李家，谁要是借权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我金狗也豁出来闹腾哩。”①他终于巧妙地借用田家势力打败了巩氏家族，然后又利用巩家的势力打败了田氏家族。而且金狗为了教训营私舞弊、卑鄙无耻的田中正，巧设计策，和雷大空一起将田中正像关门打狗一样痛打了一顿，又剁掉了田中正的脚趾头。这件事虽然做得有点过火，但他的一身正气和对改革的强烈要求却显而易见。
金狗是善良的、正直的。他的复杂心态中从未脱离这一本性，因为他体会到农民的贫穷生活，了解农民的思想愿望。因此，金狗从自己生存的那个社会层位上，主动发出改革的愿望，与党的号召遥相呼应。但是，金狗从充沛的、高扬的主体精神，站在自己生存的那个社会层位投入改革，就必然带着本层位极低的文明水平，背负着农民意识的重负，因而，他的艰难历程，便表现出一种不成熟的心态，即“浮躁。”
时代情绪的投影——浮躁
五十年代，我们国家正处于苦战后的高度兴奋之中，那时人们的心态是积极的，完全可以成为时代前进的动力。但是，还没迈开几步，十年浩劫又开始了。到了八十年代，睁眼看世界时，人家早已把我们甩下整整一个世纪。于是，心灵的觉醒就转化成心理的失重，虚妄的自尊转为沉重的自卑，因此狂躁不安，烦乱不已，莫衷一是，一切都像坠入云里雾里，一方面是茫然无所适从，一切都不信任，一切都怀疑，另一方面是人人都要顽强地表现自己的主体意识，强调自我的存在。这变形成了一种普遍的时代情绪，即“浮躁。”这部小说首先就是披露在社会变革中人物的复杂心态，来反映这一时代情绪的。
金狗考入军事院校的梦不能圆而回到仙游川时，他以满腔热情投入社会改革之中。他仍是光棍一条，别人为他着急，他却不急，“他急的是没钱花，”急的是乡亲们的贫穷。终于，在金狗的带领下，有梭子船在洲河里行走，而且日渐增多，从仙游川上游装货，下行运往紫荆关，甚至襄樊。虽然有些风险，船会撞上暗礁而翻，甚至丧命，但收入也相当可观。但是好景不长，这一小小的取财之道也被田正中盯上了。田正中认为金狗不是平地卧的角色，将金狗拉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以两盆镇公社为名办起了河运队，并且将公社信贷员蔡大安和公社管理财物的田一申安插在河运队之中。金狗觉得自己被田家势力套住了，他感到压抑、仇恨，他要寻求机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因此，当洲城报社的记者的名额拨到仙游川时，金狗竟违心地和英英订了婚，千方百计争取到了洲城。他认为现在的世道是：“你要办谋私的事，你就得做官；你要做一个正派的人，要反谋私，你还得去做官。②
韩文举说：“他们手里有权，咱们金狗有记者证，这记者也是权嘛。”有了这一步，金狗便带着强烈的使命意识和饱满的热情，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首先用记者手里的这支笔参到了弄虚作假的东阳县县委书记。当雷大空第一次被田正中诬陷，以“故意伤人罪”被捕入狱后，金狗巧妙地与县委书记田有善、公安局长周旋，救出了雷大空。当田有善为了表彰“思想先进、带领人民群众改革有方”的田中正，准备在仙游川河运队开现场会时，又是金狗制止了这一虚伪的活动。蔡大安带领河运队贩卖木材，并从中牟取私利时，还是金狗提醒工商管理局制止了这一破坏活动。所有这些看来，金狗似乎取得了胜利，但他不像小水、福运、韩文军、矮子画匠他们那样高兴。他总觉得这其中包含着巨大的耻辱。他违心地以记者的身份恫吓、威胁公安局长，又违心地企图上告到洲城去压制县委书记田有善。这种机制地周旋，他受不了！他希望悲悲壮壮地大干一番事业，而他却不得忍受自己的油滑。他善良正直的本性促使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他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人了。困惑和苦闷围绕着他。金狗急于求成、急功近利，这种目的的合理性和不得不采用的实用主义手段使他陷入了难以摆脱的耻辱感，他感到了自己人格的分裂。金狗的这一行动心态，并不是作者让他这样表现，而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金狗一方面上一继承了五十年代先进青年那种义无返顾的行动的果决，另一方面却由于手段的实用主义而在行动之后产生对自己深刻的怀疑和不满，这正是金狗浮躁不成熟的表现，是一种欲实现自我，而又难以把握自我，欲求变革，而又缺乏既定目标的心态和情绪。这正是变革期新旧交替中一代农民青年普通的困惑。作者不失敏锐地把握了这一时代情绪，并命名为“浮躁。”
这一时代情绪体现在金狗身上的另一侧面是金狗在对待爱情方面，充满了理智和情感、认识和行为的矛盾。
金狗和小水的爱情关系，是由两颗纯洁美好的心灵的反映，但这一爱情却走向悲剧，这正是浮躁的时代情绪造成的。金狗自身的文化心理层次使金狗成为这个社会层次上的一个不安分的人。金狗和小水产生爱慕之情后，金狗极想把这种感情宣泄出来。而令金狗失望的是，小水这个“菩萨，”她的生活圈子极小，她周围都是些守旧思想的形影：麻子铁匠、韩文举、矮子画匠等，以至于小水愿意一个陌生的毫无感情而言的小男人，又未曾说上一句话的小男人之死，倒骑驴饶着村子转了三圈，还为死去的小男人穿孝穿白鞋。她的思想上还存有封建的残渣，因此，小水不会有非分的思想，在这一点上，小水远远落后于金狗，当金狗在小水面前表达他那真诚炽烈的爱时，遭到了小水的坚决拒绝。此时，“金狗坐在地上，发红的眼睛看着小水，慢慢，眼睛就青了、白了，褪了光芒，最后眼皮也耷拉下来，他感到一种不满足，一种遗憾，怅然若失，甚至在突然之间他似乎发觉他与小水之间有那么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为顺理成章的事她却退却而感到些微寒心。”③金狗的怅然若失，甚至感到他与小水之间有那么一层隔膜，这不完全是情欲没有得到满足后的失望，而是一种在生命旅程上得不到心心相印的知音而产生的隔膜感，是一种生命冲动得不到宣泄而产生的压抑和遗憾。
这时，当洲城报社分给仙游川一名记者名额时，加之英英的主动、胆大泼辣、无所顾忌、毫无做作，使得金狗在英英身上得到了宣泄，一种报复田家的心理使他与英英订了婚。他并非真心爱她，他要通过占有田正中的侄女英英来报复田正中，来实现他的人生报复，并为他失落的感情找到一个暂时的归宿。而当他的目的达到后，他又陷入了深深的狂躁和迷乱之中。“他心乱如麻，恨田正中，恨英英、更恨自己！一个堂堂的男人家，一个极力想摆脱身处困境的他，为的不是不满这种丑恶的由田家、巩家编织起的洲河上的关系网，没想到挣扎来挣扎去，反倒坠入网中！”他认为离开小水，便会忘了小水，然而没有，他才感到自己真爱的还是小水。金狗不愿落入田家势力范围，而又得不到小水，小水已和福远结婚。他的感情无处寄托，因此，在与石华的交往中，石华的热情又使他与石华发生了暧昧关系。金狗也曾怀疑自己，也曾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误，但他却象吸食大烟一样，明知道大烟土要悔掉自己的生命，却要在吸食中得到烟瘾而使生命极尽畅美。他以这种自残的方式，这种自我沉沦的方式发泄这巨大的耻辱。这是金狗不甘心受命运摆布而又无力掌握自己命运，在生命追求的道路上，既勇往直前而又迷乱，任其随心所欲的一种复杂心理。
浮躁虽是一种不成熟的心态，但却也是人们要求改革、要求前进、左冲右突、探索寻觅的一种
心态。贾平凹也说：“浮躁虽是不成熟的表现，但浮躁是萌动，是成长，是生命的力量。”④有浮躁，说明我们的民族有活力、有生机、有希望，并非一潭死水，死气沉沉，但若止于浮躁，那我们的民族就难得成熟，就难得与世界各民族并肩而进，因而我们还需要超越浮躁。
心灵的蜕变
金狗复杂的个性和艰难的历程，具有较强烈的时代感和社会意义。他和雷大空几乎是从同一坐标点上开始了不同的取向。但金狗是浮躁之气向良性方向，即深沉、坚定、完善方向发展的代表，雷大空则是浮躁之气向恶性方向，即浅薄、盲目、失落方向发展的代表。这种相反的取向，关键是由他们本身的自我意识和文化心理素质决定的。
金狗和雷大空都出身卑贱，对于和自己一样贫苦的人有切肤之痛，同是带着他们对于多行不义的权势者的不平和愤慨，同是带着他们被压抑、束缚已久的自助自救的渴望，登上了洲河的政治和经济舞台。但雷大空的文化心理仍处于较低的文明层次，他的理性王国还处于半沉睡中，他的心理结构中积淀了较多的农民起义的文化心理。在农村由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变的时候，他积攒了太多的被压抑的能量释放出来。他很快便认识到了金钱的力量，“要不被人欺辱，就得赚一笔大钱。”他先要用钱压过田家再说。因此，他办皮包公司的胆子越来越大，买空卖空，欺诈行贿。他的这种金钱价值观的后面，隐藏着他心理深层的农民意识中的绝对平均主义。他觉得：“比起那些当官的，我倒觉得清白哩。”“犯法咱和他田中正一块犯、”“做他个田中正第二。”你恶我也要恶，为什么你田中正能犯法我雷大空就不能呢？正是这种破坏性很大的文化心理支配下，他不自觉地被中国农民文化心理中的劣根性所驱使，使他本该合理的抗争有很大的自发性和盲目性。盲目蛮勇、以恶抗恶、不择手段、无所顾忌，明知是火，偏要赴滔，以身殉葬时代，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商品经济舞台上重复了阿Q式的“中兴”和“变革。”
而金狗却是作为一名记者的身份进入洲城的，他的文化心理远远高于本阶层人，高于雷大空。如果说雷大空只是一种自发的反抗意识，那么金狗性格中则是有自觉的使命意识。他起初也和高加林一样，向往城市文明，渴望摆脱农民的屈辱。但是，当他真的走出农村进入城市，城乡生活的反差倒强化了他的使命意识。他不象高加林那样被城市现代文化所陶醉，所迷惑，而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忘了两岔乡山民过的日子。他希望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也希望掌握大权，他也知道权力是达到一定目的手段。然而，金狗不同于雷大空，一方面是雷大空为目的不择手段，而金狗却是为了目的而认真选择手段；另一方面是雷大空盲目蛮干，明知是火，偏要赴滔，冲不出农民的文化心理层次；而金狗却有一种自觉的自我反省意识，这也是金狗更可贵和可爱之处。但是，这一层位上的不同文化心理素质，加之高扬的主体意识，使他们在和社会邪恶势力的抗争中都取得胜利。雷大空暴死狱中，金狗也受牵连关进狱中，虽然有幸出了狱，但也被调离记者而转入资料室。雷大空的悲惨命运，金狗自己的艰难历程，以及同时代人的命运，这种种相当残酷的社会现实激醒了金狗，使金狗意识到社会变革不是凭几个人几篇文章所能根除得了的，关键是主体意识的高扬和整个社会的低文明层次的不和谐。他对两位徒弟银狮、梅花鹿说：“我知道了在中国，官僚主义不是靠几个人几篇文章所能根绝的了的，而只能在全体人民富起来的基础上发展文化教育，富起来的过程也便是提高文明水平的过程。到那时，全体人民的文明水平提高了，官僚主义的基础才能崩溃。”浮躁的社会时代情绪使人们迷乱狂躁，也是由于这一时代情绪，又促使了人们对社会现实的冷静思想和分析。有了这种对时代和社会的领悟，金狗对自身便有了一个新的把握，由盲目地感情发泄，到回到洲河，与小水结合，重铸自我，投入现实斗争，参与社会变革，灵魂蜕变，由浮躁走向现实，由盲目走向清醒，由对自我尊严的维护走向对自我改造的自觉，走向了一个新的生命追求的历程。尽管他绕了一个圈，但这个圈却是一个上升的螺旋。
社会是向前发展的，生活于社会中的人也必然在发展，但是，这一发展过程并非是那样的矛盾，而这种矛盾正是事物前进发展的动力。在这一动力的催促下，深入的思考，分析矛盾的方方面面，寻找解决矛盾的方法途径。只有认识明确了。方法途径正确，矛盾才会解决。而矛盾解决的过程，便是一个螺旋式的前进上升过程。事物是前进的，道路是曲折的，只有以高层次的社会整体素质，才会在这条道路上走的快一些。《浮躁》的深刻，不仅在于它揭示了一种社会时代的情绪，而且在于它说明了这一普遍地不可违抗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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