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歌中的月亮意象分析
今人陈植锷在《诗歌意象论》中曾指出“一首诗歌艺术性的高低,取决于语言意象化的程度如何。”作为诗歌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意象之于诗歌无疑是关键的,而作为意象物质外壳的语言形象也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法国著名作家雨果也曾指出“诗人应该选择‘特征’的东西”,诚然,只有“特征”的东西才能留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并唤起读者无限的遐想。月作为一种意蕴丰富的自然景物,能够为意象的塑造丰富深化某种特定的意念,从而实现表达“言外之意”的深层内涵。也正因为“月”具有这鲜明丰富的语言形象,所以月在中国历史文化和文学艺术中的地位十分显赫。先秦时我国就产生了“嫦娥奔月”的传说,《诗经》总提到月的诗也是层出不穷,同时明月更是演义了一代又一代骚客才子的怨夫思妇之作。 月到了唐朝时达到了一个发展高峰,那时的著名文人如李白、杜甫、王昌龄、、李商隐、孟浩然等都曾寄情于月,他们常是一卷在手,餐风饮月,月下窗前,精心细品,或惑之,或寄之,或怀之,或思之,或忆之,沐一身月辉,纳一缕月光,旨趣益远,抒胸中浊气,释天地愁绪,法自然天趣,得万物之灵。在这些咏月的大家中,写月写得较多切非常出色的当推李白,李白现存诗九百余首,在这九百余首诗中,明月意象出现了76次,居于他所写的天、地、日、月、云、雪六种运用最多的天象类意象之列,而提到月的诗句不少400处。前代画家爱画李白捉月图,李白泛月图;《唐摭言》甚至以“水中捉月”作为李白生命的归宿点:“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这与其说是以讹传讹,不如说它反映了李白与月 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在李白的诗中,明月意象蕴藏着巨大的人格力量及深刻的哲理精神,完成了月亮由自然客体向人格意志的转变,使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月亮主题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在李白的月亮世界里,不仅有灵魂飘逸的物境,更有饱含了作者人格意志的“我境”,物我之境的交融显示出独特的意境之美,而月亮世界里的李白,则以其独特的浪漫性渗透这物我之境,表现出作者强烈的个性特征,使月亮犹如陶渊明的“菊”,陆放翁的“梅”一样,成了诗人李白的化身。 首先,李白的月亮诗创造出了优美动人的物境之美。月景在李白的笔下总是表现得美丽非凡。《自金陵溯流过白壁山玩月过天门山寄句容王主簿》中“沧江溯流归,白壁见秋月。秋月照白壁,皓如山阴雪”,描写了江水和白壁山的夜景,着意突出秋月这一景象。夜幕中的山峦本是黑压压的,此时却在月的映照下如皑皑白雪一样明亮,这种明与暗的强烈反差,使人感觉到夜幕格外深沉,白壁山分外峥嵘。 使人在描写月色时,总是有水来相伴。月或倒映湖中。或伴随着大江溪流,月光水光交织在一起,相映成趣。如《送王屋山人魏万换王屋》:“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湖水如同一面镜子,宇宙万物皆倒映其中。月下乘舟,湖水与岸的真实感被月夜模糊了,眼前倒置的景观反击着诗人传统习惯思维,诗人感觉上产生了错觉,恍惚行进在空中,向月亮游去。诗人如入仙境,诗句也显出“仙气”,对大地的附着感,沉重感,依赖感没有了,诗人的灵魂乃至读者的思维也自由地向月游移,呈现出一种超凡境界。 其次,思与境谐,李白在描摹物境之美的同时,注重以作者主观之意与之融合,使诗境达到了内情与外境的和谐统一,给人以无穷之味,不尽之意,构成月与人的“异质同构”,月已不再是客观之月,已是自然的人化。综合起来,李白的这类诗歌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1、表达飘逸的情趣 李白个性飘逸不群,他蔑视礼法权贵,追求个性自由,他的这种人格精神在对月亮的描写中得到了充分的折光反映。 月崇拜是世界文化史上一种非常典型的社会文化现象。在远古时代,“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则明生焉”这种特殊的天象及与之相关的种种变幻莫测的自然现象(如日月蚀)引起了原始人类的注意。他们在原本相信万物都有生命的前提下创造了月神。先秦时候,民间开始有祭月之礼。至唐,这种风气更加盛行,唐代的郊庙歌辞中即有祭日月的歌辞,如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收有《朝日乐章》和《夕月乐章》。 自先秦至唐,月都被人们尊奉为神。虽李白诗中的月亮与民间所崇拜的月神并不合拍,但李白却又与月亮有着如此的缘分,这似乎让我们觉得有点矛盾,然而只要我们仔细考察李白的个性气质与生平遭际,即可解开其中的奥秘。李白追求高标远致和超凡脱俗,他一生的时光都在漫游和隐居中度过,他的好游正是为了追求高标远致,而他的隐居,则体现了他想超越世俗现实的理想。可以说李白长期的漫游、隐居经历及三年长安供奉生活经历养成了他傲岸不屈、卓然特立的伟岸气质和瓮盎乾坤的豪迈气概,由于诗人处处与现实不合,为了自由随性,不受拘束,他将目光投向了仙界,通过仙化的途径来塑造自我形象。他在《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中云::“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诗人明确地以“谪仙”自称。可见,李白诗歌中的明月绝非现代意义上的自然月,而是积淀了丰富民俗文化的仙界月。它与诗人的交流既体现了诗人的个性化特征,又是诗人表达飘逸情趣的载体。 首先,诗人把天上事人间化,传达诗人的向往、追求、喜悦诸般情愫。如乾元二年(759)他在流放途中遇赦后返回江陵南游岳阳时,作《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一诗,其中云:“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以雁写愁,古已有之,然以月写喜,却是李白独创。那冉冉升起的一轮明月,仿佛是山的“口”特地为“我”衔来,月亮已为“我”所有,那份惊喜可想而知。 李白诗中的这种把天上事人间化的写法极富情趣,在他的诗中,月不仅可以“乘”,可以“赊”,可以“买”,还可以“借”,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襄阳歌》)“天借一明月,非来碧云端。”“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家明”等,正是由于他那特有的诗人气质及超凡的想象,才使他的诗带上了浓郁的潇洒飘逸的神韵。 其次,李白不但把天上事人间化,而且把月亮人格化。《如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花前月下,独酌无亲,醉至三分,举杯邀月,视月如人,他把月当作了可以与自己进行情感交流的对象,这不正体现了他飘逸不群的情趣吗? 2、明自己清高皎洁的品质 月是清高皎洁的象征,正好与李白的先天秉性,即“有一种对光辉明亮事物憧憬、追求的本能相契合,因而月在李白心目中是理想的化身”。《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诗人驰骋想象,意能招呼明月做伴,表现了诗人如月般冰清玉洁、超凡脱俗的节操。在诗人显示的“出世”“入世”的矛盾中,大概只有皎洁的明月能和他进行心灵上的交流了。 3、月是纯洁友谊的象征 李白常在与朋友交往的诗中,借月抒情,表现了彼此间友谊的纯洁与高尚。在《哭晁卿衡》中,诗人写道:“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李白将日本友人晁衡比作明月,把晁衡海上遇难比作明月沉碧海,表达了自己对友人真挚的痛悼之情。李白听到友人王昌龄遭贬,在《闻王昌龄左迁龙标尉遥有此寄》中寄予了无限关切与同情:“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诗中以寄明月这种十分独特的方式,来表达对友人的关慰,同时又用明月象征自己和友人的品质洁白无瑕。 4、渲染愁情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自古以来,多才、多情、多愁是紧密相连的,它是中国诗人共同的个性特征,从远古的屈原宋玉到现代的徐志摩、郁达夫,都无不带上种种可名或不可名的悲愁。李白生性潇洒飘逸,但在他的心理世界里,依然潜藏着浓烈的哀愁。他在《秋浦歌》里写道:“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以“白发三千丈”喻愁之深之厚,兴中有比,气魄非凡。然而,在李白的诗中,“愁”的表达并不都是那么直接,大都以含蓄细腻的笔触,对一些客观物象来进行渲染。他善于创造一种氛围来感染读者,使读者社诗人产生共鸣。而在客观物象的选择上,诗人把目光投向了月亮。一轮不变的明月,写出了诗人万种愁情:有孤独“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金陵城西楼月下吟》);有愤懑“迁客此时徙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鹦鹉洲》);有凄凉“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玉壶吟》);有乡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有闺怨“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长相思》);有悲秋“苦竹寒声动秋月,独宿空帘归梦长。”(《劳劳亭歌》)……特别在有关闺怨与离愁的诗作中,月的意象尤为突出与活跃,它不但体现了民俗文化的传统,更有诗人伟大的独创。 在中国文学史上,除少数几位突出的女作家(如李清照)外,绝少有以女性之笔来展示女性的内心世界的,然而,女性生活和女性形象在文学史的长河中却是如此的真切活泼,这得益于男性诗人常常提供闺愁、宫怨这一类的母题,去窥探一种对于他们来说是陌生的甚至带有隐秘性的女性情感世界,并从其悲愁情调中寻找与自己的社会政治生涯相契合的地方。如白居易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琵琶行》);王安石有“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明妃曲》)。 以月写离愁和宫怨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谓源远流长,因此李白以月写闺愁发宫怨也就不足为奇了,他在《长门怨》二首中写道:“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正是借月亮这一载体摹拟了汉武帝陈皇后的处境和心境。 然而李白毕竟是一位开风气的诗人,他那自由开放、朝气蓬勃、浪漫叛逆的个性特征及其空前高扬的自我中心意识,促使他在吸取传统文化的同时熔铸了诗人自我人格情趣,具有了新的特征。 5、进行哲学思考 唐代是一个在精神上大彻大悟的朝代。一方面,文人们尝试着从社会和人本身的角度去思考人生;另一方面,他们又试图对客观物象作更深刻的哲理化思考。月亮的东升西落,盈虚循环,亘亘独照便自然成了诗人进行哲学思考的载体。唐初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曾这样写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里写的都是一种人和自然,人和宇宙之间冥冥中的矛盾,永远不灭,广漠无垠的宇宙让代代人总感到自己生存的渺小和不知所措。人类不仅要在社会生活中寻找字哦机人生的归宿,还要在茫茫宇宙中确立自己的位置,这种最为深刻、永恒的思考常常使人感伤和痛苦,它实际上是一种哈姆雷特式的疑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李白作为一个一生酷爱月亮的大彻大悟的诗人,他也常把自己对于社会、人生的思考寄于那内涵丰富的一轮明月之上。李白诗中的月亮所昭示的哲学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是对宇宙本源的思考:“晴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把酒问月》)悠悠明月,独照千古,月亮的存在对于短暂的 人生来说,的确是一个诱人探询的千古之谜。那“停杯”二字充分体现了作者对于此问题的无限神往之情。通过这一首诗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作者那深沉如炬的目光,有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使李白和他的诗能穿越时空的隧道,带着一种寂寥荒远的魅力,呈现于我们面前,达到一种哲理与诗情的完美融合。 其次是对短暂与永恒的时间哲学,历史哲学的探讨。“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亦如此。”(《把酒问月》)月出于东,而逝于西,踪迹难测,却又循环不息,而人的生命却是如此短暂,一代代的人出生而又逝去,匆匆几十年如白驹过隙。这四句话写得既有错综回环之美,又具有互文之妙,把明月长在而人生短暂之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推而广之,与月亮相比,王图霸业同样是不永久的,这就是明月所昭示的历史哲学。且看《月夜金陵怀古》: 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天文列宿在,霸业大江流。 绿水绝驰道,青松捶古丘。台倾鸟鹊观,宫没凤凰楼。 别殿悲清景,芳园罢乐游。一闻歌玉树,萧瑟后庭秋。 月无古今之分,更不专属于一方地域。这里诗人却偏言“金陵月”,使明月与地理结缘,给它附上了丰富的人文历史精神背景,让它做历史的见证。金陵是六朝故都,这里曾上演过一幕幕轰轰烈烈的兴亡成败的历史悲剧,曾经历过令人神往的王朝盛业,风月繁华。然而,“天文列宿”仍在,种种王图霸业,富贵享乐却已遗迹沦湮。诗人选择了典型的六朝遗迹的荒凉毁坏,写出了诗人与月共临金陵的所见所感。登临怀古,本是多才多情的中国古代诗人所共有的习惯,然而李白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以玲珑剔透的诗心和大气磅礴的诗笔抓住了明月的恒在性和超越性,乘着这轮阅尽历史沧桑和王朝更迭的明月穿越历史,在历史哲学和时间哲学的层面上审视帝王事业的空幻感。 诚然,分析和探讨李白诗歌中的月亮意象对全面认识和理解诗人诗歌创作的多样化艺术风格和鲜明个性特色有着重要作用。诚如袁行霈先生指出的:“诗的意象带有强烈的个性特点,最能见出诗人的风格。诗人有没有独特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建立了他个人的意象群。一个意象成功地创造出来以后,虽然可以被别的诗人沿用,但往往只在一个或几个诗人笔下才具有生命力。以至这种意象便和这一个或几个诗人联系在一起,甚至成为诗人的化身,”诚哉斯言,若谈到咏月诗词,李白绝对是个圣手,他的那些脍炙人口的咏月名篇将永远是中华民族文化史上亮丽的瑰宝。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大出版社,1996 [2]李白与月亮,古典文学知识,1986年第2期 [3]《宋元人注四书五经》,朱熹注《周易本义》卷三《系辞下传》第5章 [4]《李白的月亮世界探幽》,徐大贵 [5]金庸,《书剑恩仇录》,三联书店,1994年5月 [6]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大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