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范进中举》的讽刺艺术
[摘 要] 《儒林外史》是我国古典小说讽刺艺术的高峰。统观全书,这最好的讽刺功夫,集中表现在《范进中举》的精彩片断里,通过范进的不幸遭遇揭示科举制度带给一代士人的心灵创伤,还通过他们得意名场后的种种辉煌展示了一代士人醉心举业的心理内驱力,它对封建社会揭露得深刻透彻,它的讽刺手法淋漓尽致,而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和巨大影响,它在继承中国古代讽刺艺术的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加上作者的天才创造,把中国古代讽刺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度,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关键词] 对比 夸张 写实 描写
《范进中举》节选自吴敬梓的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的第三回,是全书最精彩的片断之一。它通过范进中举喜极而疯及中举前后生活境遇的变化,写了各类人物的表演,真实生动地显现其真伪、善恶和美丑的本来面目,而且发掘到人物的灵魂深处,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科举制度腐蚀读书人灵魂、摧残人才及败坏社会风气的罪恶,穷形尽相地表现了封建末世的世道人心,对各类市侩小人,进行了有力的鞭挞和嘲讽。在这篇文章中,吴敬梓在继承我国古代讽刺艺术的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加上他的天才创造,巧妙地运用对比、夸张、写实、描写等多种讽刺手法,把我国古代讽刺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度,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运用强烈的对比来达到讽刺效果。 围绕着范进中举前后在贫富、尊卑、荣辱等方面的巨大变化,小说进行了几组强烈的对比,淋漓尽致地揭露出当时社会的种种丑恶现象和到处散发着的腐朽庸俗的气息。表现在人物关系上是周围人物对范进态度上“冷”与“热”的鲜明对比。其中,众邻居的出场安排得独具匠心。在范进中举前,他要去参加乡试缺少盘费,邻居无人借钱给他,更无人资助。他到城里乡试几天里“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母亲也“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这时没有一个邻居送一口救命粮。范进的门庭冷落到了极点。然而范进中举喜报一到,这群好像是被导演有意藏在幕后的人物,便一齐蜂拥而至,走向前台来看热闹、贺喜、劝慰老太太。他们有人热心地“飞奔到集上”到处寻找“范老爷”,有人慷慨地从家里“拿鸡蛋酒米”,“捉两只鸡来”款待报子。范进发疯后,邻居有人忙前忙后热心与报子商量如何治“老爷”的疯病。抢救发疯的举人老爷时,那“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就连范进发疯时跑丢的那只鞋,也有人特意去寻来“替他穿上”。众邻居极尽谄媚讨好之能势,可谓丑态百出。作者对他们前倨后恭,嫌贫爱富的心态,进行了强烈的讽刺。 范进中举前,那拥有“万贯家私”的“文曲星”张静斋不知可曾听说过范进这个老童生(而他可是范进做梦也不敢奢望接触的“大人物”),与范进根本没有什么瓜葛,连他自己也承认“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可是一听范进中举,那“方面大耳”举人出身并做过一任知县的阔乡绅张静斋就急不可耐地前来恭贺,又是送银子,又是送房子,与范进称兄道弟,一下子从“一向有失亲近”变成“年谊世好”“至亲骨肉”了。这时范进的门前真是热闹到了极点。 对比最鲜明而又最见精彩的要算是范进的岳父胡屠户。范进中秀才回家,胡屠户“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作贺礼前去贺喜。然而一进门就骂范进是“现世宝”,“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于你”,“两年来不知累了我多少”还说范进能中秀才是靠他“积了什么德”,并给范进立“规矩”。在他将自己带来的“贺礼”吃光喝完之后,便“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那高傲自得的神态跃然纸上。当范进想去参加乡试,去同丈人商议借盘费时,一见面便“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不但不借钱,还“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范进中举前,胡屠户训斥他,他只能“唯唯连声”,“称岳父见教的是”,辱骂得他“摸门不着”,也不敢吭声。二人表现为一恭一倨。这时的胡屠户是何等的自私冷酷,粗野霸道。然而当范进中举后,他又摇身变成另外一副嘴脸的胡屠户。得知女婿中举后,他马上带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来贺喜,称范进“贤婿老爷”,当众夸他“才学又高,品貌又好”,是“天上的星宿”。别人请胡屠户用巴掌打范进来治他的疯病,他忙说“天上的星宿打不得”。后来迫于无奈,他连喝了两碗酒“壮一壮胆”之后才敢“大着胆子打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范进回家途中,他跟在范举人后面,见女婿衣裳后襟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处处小心,处处奉承。二人表现为一尊一卑。范进到了家门口,他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何等的殷勤与自得!得了范进六两雪白的赏银,他虚伪地客套之后便贪婪地“往腰里揣”,并“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地去了”。此时的胡屠户是多么的卑躬谄媚,厚颜无耻。同是屠户身份,同是贺喜,但那礼品的规格和送礼时人物的身姿意态等却因秀才举人之别而迥然不同。前后一对比,如同放大镜一样照出了一个前倨后恭、欺贫爱富、趋炎附势、嗜钱如命、庸俗自私的典型市侩小人的心肝。作者便是通过这中举前后“冷”与“热”的鲜明而强烈的对比,来增强讽刺效果,写尽了科举制度背景下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除了对范进周围的人物采用了对比的写法外,作者对篇中的主要人物范进也同样采用了对比描写,进行了有力的讽刺。中举前,范进是饥寒交迫,受尽人间的白眼和嘲讽。尤其是胡屠户对他更是开口便骂,肆意羞辱。而面对“岳父”的责骂和羞辱,他已习惯于逆来顺受,唯唯连声,并低声下气地说道“岳父见教的是”。长期的科考失败已使他充满自卑,竟至邻居来报喜,他却怎么也不相信。而当确认“中了”之后,终于大喜过望、喜极而疯。醒来后的范进由于因社会地位的提高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已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所以,对平日惧怕的胡屠户也不怕了,由先前称其“岳父”改称为“老爹”。这中举前后境遇和心态的强烈对比,把范进醉心功名、灵魂卑劣的腐儒形象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了,增强了文章的讽刺意味。 二、运用夸张手法来增强讽刺效果 文中多次使用夸张手法,如范进卖鸡时的呆相,范进喜极而疯的丑态,胡屠户夸赞范进的话 及张乡绅的攀附之词等。尤其是以范进失去理智的疯相写得十分精彩。通过夸张把范进如醉如痴的丑态刻画得惟妙惟肖。范进中举惊喜得发了疯这一情节夸张而不失真实。作者写到:“(范进)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紧咬,不省人事”。“中举发疯”在当时的士人中虽不是普遍现象,却也是“会有的实情”,因而是真实可信的。当时读书人热衷于“举业”,一旦功名到手就惊喜若狂,如醉如痴,得意忘形。作者正是运用这种夸张的手法,通过“一拍、一笑、一说、一跌”几个动作,就把范进狂喜而疯、昏厥倒地的情景突现出来。接着,作者又描绘一幅更精彩的画面:“(范进)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水”。范进这种疯狂十足、狼狈不堪的丑态怎不令人捧腹大笑?作者根据现实生活加以夸张的描写,具有尖刻的讽刺效果。 三、写实手法的使用也增强了文章的讽刺效果。 以客观的态度,描摹人物言行,展示人物内心世界,刻画人物性格,这是本篇讽刺艺术的突出之处。其中对范进中举后“疯态”的描写就是明显一例。范进初听邻居报喜,他道是哄他,嘲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央求邻居“莫误了我卖鸡”。几十年的科场困顿、贫穷潦倒,形成了他卑微猥琐的心理,他不愿再受到令人难堪的奚落,便悲哀地告饶。当他回到家看到报贴“已经升挂起来”,心灵便震颤了,“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那种如梦如幻、如醉如痴的神情包含着多么复杂的心理活动。接着,“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灌了几口开水后,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随后,往门外飞跑,掉在泥塘里,“挣起来”继续“拍着笑着”跑着。他发疯了。最后,“他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反复写他的拍手、大笑,笔锋深刻而婉曲,活活勾画出了他神魂颠倒、亦痴亦狂的丑态。这里,作者以写实的手法,通过个性化的语言和行动,把一个醉心科举的腐儒描画出来。作者将主观情感融于客观的描述之中,虽无一贬词,但却使读者在哑然失笑之时,深感他的可怜、可悲、可鄙,从而不露声色,不着笔墨地鞭挞了科举制度的罪恶和整个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因此,全篇的讽刺力量也就显得更加深刻感人。 四、描写生动逼真,也极具讽刺性。 文中多次运用细节描写和白描手法来刻画人物,增强文章讽刺效果。细节描写方面,最精彩 的莫过于篇末对胡屠户接受范进赠银的动作描写。胡屠户一边“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一边假意推辞“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不等范进把话说完“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胡屠户非常贪财但又不能不推让一下,他贪婪而又虚伪,显得非常可笑,内心活动昭然若揭,他见财心喜,所以假意推让时仍攥着拳头,而且动作那么不爽利,是慢吞吞的“舒过来”,刻画了他口是心非的嘴脸,一听范进真心相送,他就再不“客气”,“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动作又做得那么快,跟“舒过来”全然相反,他那贪图钱财的小人相表现得惟妙惟肖。这里,作者用“攥”、“舒”、“缩”、“揣”四个字便使这见钱眼开、虚伪做作、贪婪成性的市侩小人的丑态跃然纸上。细节的真实生动,语言的简洁准确,传神地刻画了人物性格特征,极大地增强了小说讽刺艺术的魅力。 白描手法方面,小说通过范进中举的前前后后,写了各类人物的表演,主要是通过他们自身言语行动的逼真描绘,真实生动地再现其丑陋的本来面目,对讽刺对象,很少直接评说,而是运用白描的手法、形象的描绘流露自己的感情,写来似乎非常冷静客观,但爱憎感情十分鲜明。比如作品开头写的是范进的主考官周进,因几十年落第,已经六十多岁了,仍未功遂名就。他满腔哀怨,见到贡院,痛哭不已,一头撞在号板上,众人急忙抢救,才算活过一条命来。后来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再次应试,竟巍然高中,做了钦点广东学道,一举成名。小说就通过他引出了范进。作品写道:“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这便是这段故事的主人公范进。作者通过周进的眼睛写范进形象的可怜和悲苦,是很有讽刺意味的。范进交卷时,小说这样写:周进“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作品通过衣着形貌的简单勾画,揭示出周进和范进两个人物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因长期落第而潦倒悲苦,一个则困巍然高中而飞黄腾达。这实际上已为后文写范进的中举发疯,初步揭示出社会环境和社会心理的因素。比如写周进看范进的卷子,一连看了三遍,竟看出“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这显然不是写范进的文章真正做得好,而是表现主考官衡文判卷的毫无凭准,荒唐可笑。这就告诉我们:周进和范进都是几十年没有考中,而有朝一日都莫名其妙地突然考中,就因为有这样迂腐糊涂的考官。这不单是对周进本人的嘲讽,而且是对不合理的科举考试制度的揭露和讽刺。作者对周进这样简单几笔的描写,就揭示出范进的突然中举虽出人意外,却绝非偶然,而是腐败的科举制度所产生的十分荒唐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结果。 纵观《范进中举》一文,吴敬梓正是借助于对比、夸张、写实以及描写等这些表现手法的巧妙运用来体现出它独特的艺术风格。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清之讽刺小说》一文中曾高度评价道:“其文(指《儒林外史》)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①正是由于这种高妙的讽刺艺术才使得《儒林外史》成为我国古代讽刺文学的高峰,奠定了我国古典讽刺小说的基础,为以后讽刺小说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道路。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一版,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