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围城》的人物塑造和语言艺术
《围城》是五四以后新文学中的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自面世以来,至今已有英、法、德、日、俄、捷等多种文字的译本,被誉为新的《儒林外史》。《围城》讲述的是20世纪30年代一群知识分子的故事。小说以从欧洲留学回国的青年方鸿渐为中心,以调侃、幽默和极富讽刺意味的笔触,描绘了一群留学生与大学教授在生活、工作和婚姻恋爱等方面遭遇到的重重矛盾和纠葛,揭示了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的猥琐灵魂和灰色人生,表现了作者对旧中国西式知识分子的无情嘲弄,以及对中国化了的西方文明的精心审视。 《围城》故事的时间跨度只有一年多时间,从结构上来看,基本可以分为三个大部分,即方鸿渐留学归来与恋爱的经历;恋爱失败后从上海赴湖南三闾大学任教半年的经历;不满三闾大学的勾心斗角、黑暗和腐败返回上海,结婚成家在报馆谋职的经历。回国后恋爱的失意、赴三闾大学途中的重重艰险、三闾大学教职员工之间的明争暗斗,成家后家庭成员妯娌之间的摩擦、围城内外的困惑,使他处处受到打击和冷遇,世事的艰辛、世态的冷酷,使方鸿渐感到无处藏身,他只能像关在铁笼里的困兽,虽然不断地拼命挣扎,最终却无法找到出路。小说中方鸿渐这一西式知识分子的形象十分突出。本文试图从《围城》的人物塑造艺术及语言特色入手,对这部小说的创作艺术作一简单论述。 一、人物塑造由表及里富有暗示性,心理描写细腻真实入木三分 《围城》是一部“人物辐辏、场景开阔的巨幅写真”,“长卷般展出成批活龙活现的知识阶层人物画像”。从绅士、淑女、贵妇到教授、作家、哲学家等各色新儒林人物纷纷登台亮相,人物繁多,性格各异。如何在这一群体中,刻画出他们各自的性格特点和本来面目,需要作家有高超的人物塑造艺术和独具匠心的表现手法。正是在这一点上,钱钟书展示出了他作为学者与作家双重身份所特有的文学功力,将书中人物塑造得既形象传神又细致入微,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1、姓名寓义巧妙深刻而又切合人物性格特点。 注重姓名本身与人物性格之间的内在联系,通过姓名暗示人物的某些形象特征或是提示作者的创作倾向,这或许称得上是中国学者小说的一大特点。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的《红楼梦》即在人物姓名上暗示了全书是“贾(假)雨村言,甄(真)士隐去”,与此相比,钱钟书的《围城》在人物命名上的功夫并不比曹雪芹逊色。他融合自己在文学、哲学以及英文等方面的知识,对书中部分人物给予了“恰如其分”的命名,使人望名知其性格、人品,读后回味颇多。现试举小说中几个人物姓名作一分析阐释。 方鸿渐:姓方寓示着他做事不圆滑。书中有“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天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之语,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方鸿渐虽出国留学,但他本质上仍是传统的中国文人,做事方式仍是中式的,因此在现实社会中处处碰壁。鸿渐一名引自《周易》中的“渐卦”,该卦有“鸿渐于干(磐、陆)”等语,主体是以“鸿”为取象,说明士进取之过程(“渐”即为进之义),而《围城》正是讲述方鸿渐在社会中的探索和进取过程的。 苏文纨:姓苏且有人打趣她为苏小妹,自然使人想到她也是一才女。文纨之名有“文采昭然,品质洁白”之义,这层含义与苏文纨的早期形象应该说还是比较吻合的。 孙柔嘉:此名多半是反其意而用之。孙小姐表面性情柔顺,实则精明厉害。 李梅亭:此人在书中炫耀他的英文译名如何独特,实则为“五月、吵闹、草地”的大杂烩,让人联想到此人好附庸风雅,而性格、人品却杂乱不堪。 至于其他姓名,如唐晓芙有“清水出芙蓉”之寓意,而鲍小姐之姓则暗示着与其交好如入“鲍鱼之肆”,等等,各有其独特寓意。当然,关于姓名寓意的分析也不能过分强调,否则很容易穿凿附会。见仁见智,还是留给读者慢慢品味、回味吧! 2、精微的心理讽刺。 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对于一位讽刺幽默作家来说:“一切琐庸的、可怜的、鄙陋的东西,似乎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美学论文选〉)钱钟书善于用洞烛幽微、纤芥毕肖的笔触刻画人物心理,其犀利精微的心理讽刺,使人物形象更具有立体感。 首先,《围城》的讽刺幽默大胆借鉴西方心理描写的技巧,对人物的心理进行细腻的观察和分析,深层次地进行艺术开掘。如《围城》对少女唐晓芙初恋的心理,老处女范懿装腔作势的心态以及对汪处厚太太内心世界的刻划,就十分的传神精微而深刻。如范懿这位“女生指导”僻处山谷,年华老去,无人问津,性格也变得古怪起来。她喜欢打听消息,搬弄是非,对女性的同事总要在背后攻击几句,决不能轻易放过。听说汪太太给她做媒,求之不得,但又故弄玄虚,强自矜持,经过一番自我克制,还掩盖不了胸中的那点猴急的心情。汪处厚夫妇请吃饭,她五点钟才过就到汪家。见过辛楣以后,“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得泼水不入”。而且处处随口凑趣。辛楣说这儿闷得很,没有玩儿的地方,范懿说:“可不是吗?我也很少谈得来的人,待在这儿真闷。”辛楣说曹禺是个伟大的戏剧家,范懿快乐得拍着手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高校长进来,辛楣乘机把首席让出来,高校长想了想后不同意,仍旧要辛楣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给范懿,“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饴糖粘在椅子里”。回去的路上,她几次设法要把同行的方鸿渐、刘小姐支开,留下赵辛楣和她两个人走。她一会儿说桥太窄,让辛楣陪她走河底;一会儿说忘了手提包,让辛楣陪她回汪家去取。绘状心理,逼真如画。既不失幽默,又颇具讽刺色彩。 其次,他还善于透视人物言行举止的心理基础,挑开蒙在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温文尔雅的面纱,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出讽刺对象灵魂的丑陋,戳穿和嘲笑对象在言行举止上的虚假性。李梅亭在赴三闾大学就职的路途上所表现出的吝啬心理就很有讽刺意味。启程时,他抢着买低等船票,明明是为了自己省钱,却偏要撒谎骗取别人的好感。路途中,他因为舍不得用自己的新雨衣,便找借口用别人的伞,他带了一木箱药品,准备在内地的学校卖个好价钱,却不愿意给一些仁丹于身体不适的孙柔嘉服用。因为一包仁丹开封后就卖不到好价钱。但不给药,又显得过于小气。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记得前些天已打开一瓶鱼肝油丸。虽然鱼肝油丸比仁丹贵,但已开封的药“好像嫁过的女人减了市价”。于是拿鱼肝油丸,给孙柔嘉服下,弄得她又一次呕吐。李梅亭这种吝啬鬼式的怪诞心理就这样在一次次的吝啬心理活动中暴露出来,给人们以厌恶之感,其正人君子的假面具也就被一层层撕下来。这样的讽刺,不同于疾言厉色的抨击,而是通过客观地揭示真想来达到幽默的效果。可谓于平淡中寓谐趣,至拙而又至妙,不失讽刺意味。 另外,钱钟书还善于把作品中各种人物的心绪交织在同一场合,形成微妙而又激烈的心理冲突。《围城》第三章写到一次青年知识分子的聚会,便是一场不期而遇的心理战。这次聚会由赵辛楣请客。有苏文纨、褚慎明,董斜川,方鸿渐等人参加。赵辛楣请方鸿渐的本意是为了使方鸿渐喝醉,在苏文纨面前出丑,以发泄妒嫉之情。结果让方鸿渐喝醉酒的目的达到了,但苏文纨却当着大家的面给予方鸿渐关心爱护,这使赵辛楣感到一种胜利后的失望;褚慎明与方鸿渐在席间互相鄙视,唇枪舌弹,各不相让;董斜川以会作旧体诗,懂“同光体”而自傲,又遭到赵辛楣、褚慎明的嘲弄讥讽;更有趣的是褚慎明因为美貌的苏文纨跟他讲“心”,竟激动过分,把夹鼻眼镜都掉进牛奶杯子里了。他拾起眼镜又不肯戴上,“怕看清大家脸上逗留的笑”。后来方鸿渐酒醉呕吐,褚慎明掩鼻表示鄙厌。“可是心上高兴,觉得自己泼出的牛奶,给方鸿渐的呕吐在同席者的记忆里冲掉了。”对褚慎明这种阴暗心理的讽刺,触及了某些知识分子最敏感之处——面子。这种把讽刺形象的丑陋心灵,由隐到显,由暗到明,通过心理战而昭然若揭,猛然外化的手法,显示出钱钟书讽刺幽默的高超、犀利。 3、以景衬情,描写入微 《围城》的人物心理描写无疑是很成功的,其中以景衬情,描写入微也是小说塑造人物取得成功的一个主要原因,在此,对小说情景交融的人物塑造艺术作一专项分析。 情因景发,以景衬情,这是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钱钟书显然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并结合现代心理学知识将这一传统发扬广大。书中比较典型的章节如第二章写方鸿渐回国之初夜间的心绪。 “方鸿渐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哪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荧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荧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 这段文字将方鸿渐归国后混合着失落感和亲切感的复杂心绪,借助情景交融的手法刻画得细致入微。 再如第三章开头写春天的生机萌动与方鸿渐的春心萌动。 “那年春天,气候特别好。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城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事件,添了孕妇……”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松迷滞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女人幽闺伤春的情境……” 前后两段文字将春天来后都市中的人情物态描摹得幽默而传神,对方鸿渐那混合着高兴、欢喜、怅惘、迷怠的矛盾心绪刻画也极尽曲折婉转之妙。 自然,小说在人物语言描写方言也颇有特色。应该说,通过极具个性的语言来塑造人物形象也是小说的成功之处。但考虑到《围城》在人物语言以及小说自身语言方面都极具特色,为了更好地体现钱钟书的创作艺术,在本文中,对《围城》的语言特色作一分析。 二、小说语言精致隽永,形象而幽默 作为学者小说的代表,《围城》的语言以作者丰富的学识为基础,以形象、新奇的妙喻为特色,以幽默、讽刺为语言风格,使得全书充满了趣味性和知识性。 值得一提的是《围城》中高明的讽刺艺术。《围城》的讽刺不像同时期“左联”作家那样的长枪大戟,勇猛直前地同恶势力作战。在《围城》中钱钟书先生是冷眼旁观,忽而冷嘲,忽而热讽,出尽了那些庸俗知识分子的洋相。读《围城》,必然是一次轻松舒适的经历,小说对人物稍纵即逝的细微心理变化的把握,对人情世态的精确入微的描写,均堪称独到。他的讲述,处处流露出俏皮、诡异、聪明的评论者本色,而幽默之中又可让人体会到潜藏于后的悲剧意味。钱钟书在《<围城>序》中说:“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也就是说钱钟书是着眼于整个人类的。这种忽略阶层和时代的描写手法,也许是《围城》在刚面世时不如《家》、《春》、《秋》那样受欢迎的原因,但也使《围城》的魅力长存——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从这里窥见自己的影子。 1.语言的滑稽美。 幽默讽刺是《围城》语言的基本特色,而比喻则是构成这种艺术风格的重要方面。《围城》中的比喻,不时地流露出幽默讽刺的风格,给作品的语言增添了无穷的美感。这些脱口而出的比喻,看似漫不经心,实质包含着作家对那些食人者的无情的鞭挞和批判。例如: ①科学家跟科学不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在这个比喻句中,把高松年(三闻大学校长)比作老女人,既幽默风趣.又无情地揭示出高松年以“老科学家”自居的伪君了面目。 ②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硫、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这里把方鸿渐的假文凭比作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这片树叶具有遮羞包丑的功用,而这一张文凭在某些方面也具有同样的功用,旨在讽刺小说主人公方鸿渐,他虽名为出国留学生,实则不学无术,在国外花钱买了一张博士文凭,以掩盖自己的空虚,抬高自己的身价。 ③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式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 把方遁翁的写自传、日记比作女人扭捏作态目的送人的照相,尖锐地讽刺了方遁翁的虚伪可笑。 小说还有许多以社会现象作喻体的比喻,这里比喻既描述了事物,又顺便一刺,把矛头指向社会的一些丑恶污浊现象,起到了一箭双雕,甚至一箭多雕的作用。此类比喻,有的可以说侧重点已转移,有点“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味道。例如: ①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 ②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 ③这怨气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 物价高涨、国家空虚、高利贷、政治犯,从这些喻体中不难看出当时社会的影子,其讽刺用意是显而易见的。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活动。 2、知识渊博,涉笔成趣 《围城》被认为是中国现代小说中知识密度最大的一部长篇,在书中,作者充分展现了自己宏观博识、谐虐天生、涉笔成趣的语言风貌。小说主要是反映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灰色人生,但在书中作者充分发挥自己知识渊博的特长,对众多社会现象和人情世态都作了或深或浅的讽刺,看似信手拈来,却又涉笔成趣。 小说第一章中写道:“船又到了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这种对殖民者的讽刺可谓生动犀利,妙趣天成。还是在第一章,作者对法国人、爱尔兰人做事的“特色”以及哄骗之学、方鸿渐买假文凭所代表的中国外交的“胜利”等都作了轻松描述和非正式的评点,令人解颐。 谐谑天生,长于讽刺,这也是《围城》的语言特色。作者往往在主要描写和论述的对象之外,附带着对其他社会现象或是人和事进行讽刺。如书中即借方鸿渐之口说道:“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寥寥几笔,即对当时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教育作了嘲讽,此书也因此在一段时间内被国民党当局禁止发行,由此,我们或许可以看出钱钟书讽刺艺术的高妙。 综上所述,《围城》确实是中国现代小说中非常有特色的一部,它包容的智慧与知识,体现出的独特讽刺艺术和丰富想象力,以及它在语言方面妙喻珠联、警句泉涌、涉笔成趣的特点都使它真正称得上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趣、最用心经营、让人回味最多的一部长篇小说。
参考文献 1、钱钟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七章,第283页 2、陈亮,《中国教育报》,2002年1月15日,第7版 3、顾之川,《解读围城》,京华出版,2001版,全文 4、郑观年,《中国现代文学作选评》,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 5、郭志刚、孙中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10月 6、周锦著,《围城》面面观, 河北教育出版,2002年5月,第 1版 7、张嘉敬,浅谈《围城》的讽喻艺术,兰州大学学报,1996年,第4期 8、王卫平,《围城》与中国现代讽刺小说, 江海学刊,1996年,01期,176-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