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孙犁小说中的美 孙犁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他的作品以自己特有的风格深深地吸引着广大的读者,有人说他的作品是一首首抒情诗、有人说他的作品是一幅幅风景画。不错的,他的作品不像有些作家的作品那样金戈铁马,也很少有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是它们却送来缕缕荷花香,沁人心脾。正像茅盾说的“他的小说好像不讲究篇章结构,然而决不枝不蔓,他是用谈笑从容的态度描摹风云变幻的,好处在于虽多风趣不落轻佻。” 孙犁是从抗日战争开始走上创作道路上的,更具体地说,是抗日战争唤醒了他的才情,于是他就奋笔疾书,写了这篇篇优美的文字,他认为每种事物都有一种美的及至“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驮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他们的及至。”他创作的原则就是反映这种及至的美,下面就从人性美、人情美、意境美和语言美几方面加以分析。 一、人性美和人情美。纵观孙犁的全部作品,我们不难看出一个作家创作的轨迹,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反映抗日战争生活的。抗日战争,震撼着中华大地上每个人的心,战争破坏了人民美好的生活环境,亡族灭种的危机迫使每个人拿起武器,打走侵略者。 正像孙犁在《荷花淀》的写作中所说的“当时,一个老太太喂着一只心爱的母鸡,她就会想到:如果儿子不去打仗,不只她自己活不成,她手里的母鸡也活不成。一个小男孩放牧着一只小山羊,他也会想到:如果父亲不去打仗,不只是自己不能活,他牵着的这只小山羊也不能活。”抗日战争唤醒了人们极大的爱国热情,于是,在冀中平原上的人们就演出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战歌。作为一个时时关注着祖国和人民命运的作家自然而然地被他们的行为所感动。“那些青年妇女,我已经屡次声言,她们在抗日战争年代,所表现的识大体、乐观主义及献身精神,使我衷心敬佩到五体投地的程度。”孙犁就是这样的被感动着,然而,孙犁他这位忠实生活的作家却不愿写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我写到的都是我见到的东西,但是经过思考,经过选择。”这就造就了孙犁小说的独特风格,他的作品中很少激烈的矛盾冲突,而是抓住生活中的一个小小侧面、一个小小环节,用重笔去写它,使它光亮起来,从而表达了作者创作的美学原则,赞扬广大人民群众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我们还是拿《邢兰》这篇作品加以分析。这个名字为什么能叫作者记住呢?假如你乍看他,你就猜不着他究竟多大年岁,你可以说他四十岁或是四十五岁,因为他那黄藁叶颜色的脸上,还铺着皱纹,说话不断气喘,像有多年痨症,眼睛也没有神,干涩的。但你也可以说他不到二十岁,因为他的身长不到五尺,脸上没有胡髭,手脚举动活像一个孩子,好眯着眼笑、跳、大声……这样一个干瘪的没长胡须的瘦小老头的形象,如果请一位善于画像的人给他画张像,那一定可笑的很,作者为什么恰恰记住了这样一个人?就是他的身上体现了一种革命战争年代劳动人民身上特有的美德:乐观、勤劳、勇敢、乐于助人,这种美德广而言之就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积淀,他在特定历史时代和条件下触发的。 作者当时住的房子可以说称得上“冷”,“我一坐下来,刻不上两行字,手便凉得红肿僵硬了。”此时作者的心中自然能想到火,可是,柴的问题怎么解决呢?“我走出转进,缩着头没有办法。”邢兰的出现帮助了寒冷中的作者。我们看当时作者的心理状态,“我以为,这是老乡们过去的习惯,对军队住在这里以后的照例应酬……”当时作者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他对邢兰是不信任的,可是,当劈柴燃烧起来一股烟腾上去时,作者无言。简洁的几笔描绘着邢兰烧火的情景,他眯缝的眼,一个低平的鼻子,而鼻子像一个花瓣翘上来,嘴唇薄薄的,又没有血色,老是紧闭着。此时无言,却胜过千言,只有那柴火在噼噼的响。作者的心情是激动、是平静、还是别的什么……我们的人民对待子弟兵就是这样亲人般的感情呀!邢兰这一形象,以蕴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好的心灵伴着火焰升华,光亮起来,这不能不说是孙犁独特的审美发现。作者与邢兰熟识起来,知道了他家的情况。孩子没有裤子穿,吃不饱,可是邢兰还时常给我拿些黄花菜、干粮。没有对人民子弟兵无限的爱,他的这种做法是难以想象的,就是这样一种境况,他也从没有愁过,而是以极大的热情工作着,他发动组织了农村合作社,打探敌情,保护电缆。“夜里,他顺着电线掩住嘴……”邢兰的作法,如果放在一个身强力壮,吃饱穿暖的人身上,也许并不能激起读者心灵的震动,他恰恰是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瘦小的人,一个不声不响干事业的人,孙犁抓住了这一生活中的闪光点将它突出,使它美起来,这个人物是活生生的人物,他不象有些作品种的英雄人物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头戴灵光圈,他是高于生活的,但是他确实又是来自于生活,他恰恰体现了孙犁创作的原则,表现出美的极至。 邢兰在这样的艰苦条件下,还拿着口琴吹着,这又可看成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作者在这里用了极浪漫的笔法把邢兰这一形象又向极至的美推了一步,主人公那乐观向上的美好品质又显现在读者眼前。孙犁这个短篇小说,不过几千字,却深深打动着每一位读者的心,邢兰身上的勤劳、善良、乐于助人、乐观人生态度,不恰恰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吗?一篇小小的文字,竟能体现出如此深刻的主题,这不能不说是作者的审美趣味起决定性作用。孙犁的很多作品都体现了这一创作主旨,像《红棉袄》、《瓜的故事》、《碑》、《山地回忆》等等。 二、如诗如画的意境美。孙犁的小说是反映广阔时代背景下人民的生活的,他的作品除了许许多多像邢兰这样富于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人物形象之外,不能不提一提他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所运用的如诗如画的意境。中国古代的诗词特别讲究意境,中国的水墨画儿特别讲究意境,同样,孙犁的小说也特别讲究意境,富于意境美。 提到意境美,不少人自然会想到《荷花淀》。的确,这部短篇小说确实以它那特有的抒情写意吸引了千万读者。别林斯基说过“从生的散文中抽出生活的诗,用这生活的忠实描绘来震撼灵魂。”孙犁就是这样一位能手。“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着柔滑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个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在一片白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处银白的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来,带来新鲜的荷叶荷花香。”这段描写水生妻月夜编席的文字,作者把主观抒情融于物象,从而描出一幅生动优美的画面。洁白的地,洁白的云,银白的水淀,透明的雾霭。天空、地面都染成了洁白一片。画面整体说来是宁静的,作者在这里用了两个美妙的比喻,把编成的席子比喻成雪和云,不能不说新鲜奇妙。从地面的雪到天空的云,有广阔的空间,在雪转到云的过程中,那坐在席片上的女主人公也仿佛忽悠忽悠地飘起来,透过平面的纸背,立体地浮现在眼前。作者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接点,把地面空中很好地连成一个整体画面。那就是女主人公往淀里望的一刹那。月光下,淀里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这是一个雾气迷茫的月夜。整个画面融合在一个色度里了。至此再回味一下那忽像坐在雪地上,忽像飘在云彩上的女主人公,不但不觉奇怪,而是不得不拍手称妙了。在这里,抒情、叙事、状物、写人、浑然一体,真是有声、有色、有味。抒情的调子,优美的境界,构成了一种优美的意境。 可以说,孙犁是创造如诗如画的能手,他的许多小说中都有这样意境的创造,他这种意境的创造,不是单单的孤立为写景而写景,抒情而抒情,他的这种意境是融进了作者本人的爱,把意境的创造和小说人物塑造,景物描写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创造意境是为了更好地写人物的美。“灯心吸足了植物油,爆炸着,女人的疑心去了。她看见面丈夫那干枯的脸,充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因完成一件大事兴奋快活的神气,她也笑了。像八月十五的月,一片乌云从它身飘过,月儿显得更俊秀了。花儿避免夜晚的冷露,合起它的花瓣,在朝阳的照射下,它翻然开放……”这是《第一个洞》结尾处的一段描写。作者在此处用八月十五的月,来暗示小两口感情上隔膜的烟消云散,不能不说是妙。在这样一个幽静的夜里,只有油灯炸响,两人相视而立,无声中似有千言。作者假借月亮和花的描写创造一种十分巧妙完美的艺术境地,使人忘返,像这样优美的意境在《浇园》、《藏》、《战士》和长篇《风云初记》等作品中是随处可见的。 三、优美的语言。孙犁的小说不仅用处于极至美的人物形象和优美的意境来影响读者,除此之外,他的语言美也是不容忽略的。我们都知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她不象绘画和音乐舞蹈那样直接作用于人们的视觉,它要借用文字这个语言载体,怎样运用抽象的文字表现作者所要表达的意图,确实需要一翻功夫。孙犁的小说,在语言的运用方面确是有独到之处的,不是有人把他的作品比作诗和画吗?不是有人把他的作品比作一曲悠扬的音乐吗? 语言色彩美研究视觉艺术的美国美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在其《色彩论》一书中指出:“个别艺术家的独特配色方法,既可以和他们的作品的题材联系也可以和他们的性格联系起来。”的确是这样的,孙犁在小说创作中,对色彩也是有其独特的选择的。他的作品描写的是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歌颂的是充满革命热情,青春活力和优美情操的人物,在这个过程中作家往往采用红、绿两种颜色的语言来加以刻画描述。当然,作者同时也用白色,黄色的语词,但是也明显地反映了作者用这些颜色的意图,那就是更好的衬托所选的主要颜色,我们还是拿他的作品来分析。“……她爬的很快,走一节就坐在石头上望着我们笑,象在乱石山中,突然开出的一朵红花,浮起的一片彩云来……”,“她登在乱石尖上跳跃着前进。那翻在里面的红棉袄,还在不断地被风吹卷,象从她的身上撒出的一朵朵的火花……”以上两段是《吴召儿》里作者对吴召儿的描绘。小说就是以人物刻画为主的文学体裁,刻画人物的手法多样,像孙犁借词语色彩衬托人物性格不多见。众所周知,红色象征着活泼、热情、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孙犁用“一朵红花”“一片彩云”来比喻性格,活泼开朗的性格来自于有色语言的书写。 再如《浇园》中一段描写“李丹站在香菊对面,把拐支稳,低下看:那是一眼大井,从砖缝里蓬蓬生着特别翠绿的草,井水震荡的厉害,可是稍一平静,他就看见水里面轻微浮动着晴朗的天空,香菊和鬼子姜的影子,还有那朵巍巍的小白葫芦花。”这是战士李丹从井中所见的一翻景致,这里作家运用了两个特殊意义的颜色,就把李丹在香菊家养伤时所特有的情绪和愉快的感觉表现的极为传神。可以说,当时作者可以让作品中的人物展开心里活动,来表现上述意图,但是那就会占很大的篇幅,并且未见得取得应有的效果,相反作者仅用了两个色彩宁静的词语就表现的优美且入情入理。 此外,孙犁小说的语言富有音乐的旋律,他运用语言很重视它 的音乐性,他把“音乐性”作为“好的语言”的一个重要条件。《文学入门》在写作时,他把语言的声调,节奏有考虑到了,使用语言象音乐一样悦耳。如《藏》中的一段描述:“媳妇叫浅花,这个女人,好说好笑,说起话来,象小车轴新摸了油,转的快叫的又好听。这个女人,嘴快脚快手快,织织纺纺全能行,地里活塞过一个好长工。她纺线,纺车象疯了似的转;她织布挺拍乱响,梭的象流星;她做饭,切菜刀案板一起响,走起路来,两手甩起,象扫平屎的一股小旋风……自从她来后,屋里干净,院里利落,牛不短草,鸡不丢蛋。新峁的娘念了佛了。”这段文字,排比、对偶、交互运用;句式工整,节奏鲜明;平仄搭配,错落有致;抑扬顿挫,声调和谐。有如小溪的细流,水声潺潺,有节奏地响着。说它是一支歌,一支曲,并不过分,孙犁就是这样,在写作时较多地运用排比,对偶句式,增强了语言的形式美和音乐美。 孙犁的语言,是诗的语言,有浓烈的抒情味,他的作品往往以情感人,以景动人,以理启人,情、景、理、化为一体,抒情、描写、 议论融为一炉。如《荷花淀》里妇女们寻夫途中,不料遇敌,这时写道:“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这难道不是一首非常优美的抒情诗吗?在这段描述中作者借景抒情,以景喻人,以景赞人。这段文字情浓、意浓、语秀,誉为警句并不过分。 孙犁小说语言的诗化还表现在语言简练上,俄国小说家契诃夫曾说:“简练是才能的姊妹。”不是有人把他的小说比作诗吗?是的,在孙犁作品里,无论是叙述、描写、还是人物的对话都是非常简练的,如《吴召儿》中的一段描述:“关于行军,就不用说从阜平到五快镇一段讨厌的砂石路,叫人进一步退半步;不用说雁北那淌不完的冷 水小河,蹬不住的冰滑踏石,转不尽的阴山背后;就是两界峰的柿子,插箭岭的风雪,雁门关外的辣椒杂面,也使人留恋想念。”行军经历之广,见闻之多,孙犁写来只须三言两语就把每一地方的风貌,把所见、所闻、所感、写尽了,而且,层次是那样清晰,文笔是那样流畅,句式是那样优美,真可以称为诗句了。 . 孙犁的小说以独特的艺术魅力吸引万千读者,随着时代的推移越发醇香,他的作品像杯杯佳酿。正像老舍作家在文集自序写的“现在证明,不管经过多少风雨,多少关山,这些作品,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队列,顺利地通过了几十年历史的严峻检阅。”孙犁小说创作何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当然有诸多方面的因素,但他独特的美学追求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