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囚”孟郊
的 说到孟郊,会令人想到“诗囚”二字,就如谓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陈子昂为“诗骨”,王勃为“诗杰”,贺知章为“诗狂”,王维为“诗佛”。 孟郊“诗囚”的典故出自金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元嘲笑孟郊:“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苏轼评价孟郊、贾岛的诗风“郊寒岛瘦”。“寒”,指诗的内容多写穷苦生涯,“瘦”,是指缺乏辞采。苏轼在《读孟郊诗》二首中写道:“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孤芳擢荒秽,苦语余诗骚。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如煮彭覬,竟日嚼空螯。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烧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说的是孟郊的诗尤如清水浅流,连篙都撑不住,没有底蕴;又如小鱼、彭覬,虽有滋味而乏丰腴膏肉;复如寒虫鸣号,给人以萧索之感。小鱼、彭覬之比,似指诗的内容不够丰满;清水激湍之喻,似指境界之清冷急促;而寒虫悲鸣之形容,则似指郊诗感情基调之悲苦凄凉。 欧阳修说:“堪笑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 范晞文引孟郊的《长安道》诗:“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说孟郊的诗“气促而词苦“。葛立方说孟郊诗“皆是穷蹙之语”。张文潜说孟郊诗“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张戒说郊诗“寒苦”。魏泰说郊诗“寒涩穷僻”。严羽说“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林林总总不难看出很多人对孟郊的诗是持否定、诋毁态度的。所以“诗囚”并不是对孟郊的褒扬,更多的是对他画地为牢,将穷困放大,对人生不乐观豁达的贬损。 我以为孟郊确实是“诗囚”,但不是元好问所谓的被自我压抑,不见阳光,只能借诗肺腑的的囚徒,他的诗美是从穷困生活的囚禁中所砥砺出来的真实的美。白居易虽然作了许多反映人民疾苦的“新乐府”,但这不过是他站在士大 夫立场上的慈悲示意,一种闲适生活中的冗力舒泄;而孟郊却多是从自身穷愁生活出发抒发悲绪,诗作沉着而有锋棱不失理想的光照,在孟郊的态度中更有一种切合真实,不虚浮矫饰的成份。苏轼的诗尽管占据了传统的好诗的地位,与孟诗比却不能算作好诗,这种以才学取胜的纵横恣肆之作无论如何是缺少一种来自生活的磨炼,缺少一种含蓄蕴藉的内力的美,它更多的是才学与激情的宣泄,决不能给你那种孟郊式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人生震撼。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武康县)人。早年屡试不第,四十六岁才成进士,五十岁始作溧阳尉。后来辞官,到五十六岁才作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等小官,贫寒至死。孟郊一生,潦倒失意,有"穷者"(韩愈《荐士》)之称。他性格孤直,不肯随波逐流,也不免于褊隘。韩愈很佩服他,说他"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荐士》),"内外完好,色夷气清"(《贞曜先生墓志》),可以想见他的为人。孟郊曾说:"文章者,贤人之心气也,心气乐,则文章正;心气非,则文章不正。""心气之悲乐,亦不由贤人。由于时故。"(《送任载齐古二秀才自洞庭游宣城》诗序)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又说:"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赠郑夫子鲂》)表现出他的创作精神和力量。所以韩愈赞扬他诗才"雄骜",能够做到"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墓志》),比之为"天葩吐奇芬"(《醉赠张秘书》);李观甚至过高地推崇他的五言诗,谓其"高处在古无二"(《上梁补阙荐孟郊、崔宏礼书》)。 1 孟郊具有作为唐代寒族士子不得志的凄寒心理,由此而不平则鸣。韩愈就是在《送孟东野序》中提出“不平则鸣”著名观点的,他指出孟郊心中确有许多的不平气。于是,孟郊诗遂成为其胸中幽郁之气的哀怨之歌。他又有自身独特的个人遭遇,生子屡夭,韩愈为之写《孟东野失子》一诗,序中说:“野连产三子,不数日,辄失之。几老,念无后以悲。其友人昌黎韩愈,惧其伤也,推天假其命以喻之。”他又屡试不第,生性狷介,这使得他总是以愁苦怨艾的心理视界看待人生世界,觉得天地狭窄,人生凄凉。《赠崔纯亮》写道:“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他贫寒得“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再如:《秋怀》一诗: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 诗中用“冰”、“老”、“冷”、“峭”、“寒”,构成了一个冰冷的意象世界,映照了诗人凄寒苦涩的心境和“席上印病文”久病在床的生活处境,从而给人以凄冷的审美感受。 韩愈《答孟郊〉》曾真切地描述了孟郊凄苦的生活境况:“人皆余酒肉,予独不得饱”,“朝餐动及午,夜讽恒至卯。”。《将归赠孟东野蜀客》说:“倏忽十六年,终朝苦寒饥。”这便形成了孟郊对于凄寒生活的特殊心理体验和感受。《答友人赠炭》便是其写照。“青山白屋有仁人,赠炭价重双乌银。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这完全是他的生活经验所得,推己及人,他对于民生疾苦的感受也是至深至烈,如《长安早春》、《长安道》,讽刺了朱门贵族的骄奢闲逸生活;《贫女词》、《织妇辞》,对劳动妇女的劳苦深表同情,而且以织妇口吻对受剥夺的境况提出质问:“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寒地百姓吟》:“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劳。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游遨者谁子,君子为郁陶。”诗中把劳动人民寒夜的痛苦呼号和富贵人家终宵宴饮的生活作了鲜明的对照,并且以飞蛾扑火象征劳动人民悲惨绝望的命运。可以看出诗人心情的沉痛。 对当时藩镇割据,内战不息的时局,孟郊也表示忧虑和愤慨。他写了《杀气不在边》、《吊国殇》、《感怀》等诗,谴责统治者“擅摇干戈柄”、“铸杀不铸耕”的罪恶行为。《伤春》一诗说:两河春草海水清,十年征战城郭腥。乱兵杀儿将女去,二月三月花冥冥。千里无人旋风起,莺啼燕语荒城里。春色不拣墓旁枝,红颜皓色逐春去。……这样惨目伤心的景色,令我们想起杜甫的《春望》。 孟郊的诗在艺术手法上注重炼字炼句,喜苦吟,造语精致,且力求以古拙、奇险、瘦硬为美,多写凄情寒景,情调幽冷凄苦,这与他刻意求工,精思苦吟有关,也与他心情郁闷、情绪低沉有关。在《夜感自遣》中,他说自己“夜学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苦苦地写诗,就必然要道人所未道,刻意寻求新词句,用过去诗中少见的僻字险韵与生冷意象;而心理的压抑、不平,使得他所追求的新的语言表现多带有冷涩、荒寞、枯槁的色彩和意味,从而尽可能把内心的愁哀刻划得入骨和惊耸人心。如《秋怀十五首》之十二有两句:“老虫干铁鸣,惊兽孤玉咆”,选用的意象是老虫、惊兽,比喻其叫声为干铁、孤玉之声,奇崛而饶有新意。孟郊诗歌的这些特点,对宋诗亦有所影响。 闻一多在给臧克家的诗集《烙印》作的序中谈起他对于孟郊诗的看法,他认为孟诗虽然因为“空螯”、“蜇吻涩齿”历来没有受到人们足够的重视与肯定,甚而受到苏轼的诋毁,但那种“出膏自煮”的殉道式的虔诚中却蕴含着“生活磨出来的力”,可以给你一种触及灵魂的启迪,一种砥砺生活的力量。所以,闻一多认为即使孟郊的诗不够流畅,不够完美,也应该去读,去汲取其中的经验与营养。在当时不被认为是好诗的诗,不等于就不是好诗,只要有价值迟早是会被承认的,孟郊的诗便是明证。闻一多鼓励臧克家这位诗坛后辈沿着孟郊的路走下去,即要以自身所体验到的来入诗,牢记自己诗人的责任,不要被世俗的浮华所迷惑, 2 不要在乎一时的评价,因为“诗人不靠市价做诗。” 无数的大时代过后,我们现在看孟郊,会觉得“诗囚”其实是对他最大的褒扬,对于生命而言越贴近大地,就越真实与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