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汤显祖“二梦”中表现的荒诞意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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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梦》里，淳于棼展现了人性堕落的历程。剧中写到，淳于棼原是武艺高强的游侠，刚刚梦入槐安国，就被招为驸马，不久委任南柯郡太守，在任二十年，他不断向朝中权贵行贿还朝后，在朝中与权贵们拉帮结派，与琼英公主、灵芝夫人、上真仙姑吃喝玩乐、花天酒地、荒淫无度，殷功进谗言后，国王夺了他的官职，令其归故里，他一扫当年的荣耀。他梦中的经历充分地表现了在浑浊的官场中人格的扭曲，人性的腐败和灵魂的污染，展示了在外力作用下自我内部善恶、美丑的消长代谢——自我的荒诞。《邯郸梦》里，作者写卢生从来就居心叵测、行为不轨：他利用关系和行贿钱财，高中状元；在翰林院利用制诰职权，偷写了夫人诰命；在陕州任知州时，他开通河道，请皇上东游，利用此机，不择手段取悦“龙颜”；在河西担任征西大元帅时，他带兵英勇作战，大获全胜，便在天山勒石纪功，升定西侯；缠绵病榻之时，他仍大权独揽，军国大事惧决于床前；直到弥留之际，他因小妾所生幼子尚未受封，竟久久不得咽气，……。卢生仕途奔竞的丑态和势焰熏天的权欲，跃然纸上。但是不能因此抹杀了他的英雄勋劳和坎坷境遇——他与宇文融势不两立，他开通河道，平定河西，立了大功，却被宇文融因妒嫉诬陷，险些斩首。显然，卢生是一个美丑并举、善恶兼具、悲喜共生的人物形象，在他身上封建传统的理想人格已然不复存在了。
四、汤显祖荒诞意识产生的根源。汤显祖的荒诞意识如此鲜明，如此深刻，显然是与当时的社会政治、荒诞现实分不开的，是当时人们精神状态的客观反映，是封建社会幻想破灭的征兆。
从汤显祖的生平来看，他二十八岁参加进士考试时，因不肯与宰相张居正的儿子结交而落第，到三十四岁才中进士。在做官期间，他怀忠心谏言，抑制豪强，关心百姓疾苦，为民驱虎害，不肯趋炎附势，受到人民的爱戴，却为权臣、宦党所不容，一只受到权臣压抑、仕途蹭蹬。可以说他是亲身感受、亲眼目睹了政治的腐败和官场的黑暗。从他生活的年代来看，他生活在明神宗年间，当时社会上荒谬绝伦的事情层出不穷。据《中国通史》记载，明神宗为了皇长子和诸王子的册封、冠婚，用掉了白银九百三十四万两，外加袍服费二百七十余万。①还有神宗皇帝从万历十七年之后“郊庙、朝讲、召对、面议均废”，只因“梃击”案召见群臣一次。内阁大臣张居正因“夺情”风波，残酷迫害反对者，不是梃杖，就是充军。可是他死后不到两年，家产全部籍没，长子敬修被逼自杀，全家发配到烟瘴地面充军，报应竟如此之速！此外，还有科举考试中的弄虚作假，营私舞弊，官场上的跑官、要官、卖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国家管理混乱，到处烧杀抢掠，人民不得安宁，冤声载道，士大夫们沉溺于酒色，养尊处优，四处淫乐，……神圣的儒学传统遭到了无情的嘲弄，一些思想敏锐的文人士大夫如徐渭、李贽、汤显祖者流，在脱离了熟悉的世界之后深感痛苦与恐惧，于是超越了具体的历史社会范畴，直接向人的存在本身发问，产生了像《南柯梦》与《邯郸梦》所表现的荒诞意识。
五、汤显祖的荒诞意识同西方现代荒诞派戏剧家的荒诞意识相比较，有其不同的特征。第一，在人生意义上，西方戏剧家认为，人们追求超验，追求现世以外的东西，为了给现世生活以意义；但是这种超验本身就不存在，故而生活本来就没有意义。如《等待戈多》一剧中，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毫无希望而又永无止境地等待戈多。②汤显祖则认为，人们追求酒色财气、功名富贵等现世以内的东西，为了给现实生活以意义，但是这些东西是短暂的身外之物，“人到无常万事休”，故而人生的追求毫无意义。第二，在主体特性上，西方戏剧家不写有社会存在的人，而着重选取站在存在主体特性上，主要表现人一旦与客观世界脱节，人也就与自己的本质疏里离，失去了“自我”，表现“人类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及其所感受到的威胁感和恐惧感，表现人与人之间的隔绝与不可沟通。汤显祖则写有明确的社会存在的人，他只是在灵魂上漂流游荡着，主要表现人一旦涉足荒诞的现实，人性必将遭到扭曲，被“矫情”所驱遣而不由自主，表现人在荒诞现实中被动、盲目，及其所感受到的恐惧感和失落感，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第三，在表现方式上，西方荒诞派戏剧情节本身没有内在的意义，而只是一种心理感觉的“外化”，没有完整而鲜明的人物形象，对白也是语无伦次的，没有意义的，——要之，是以荒诞来表现荒诞。而汤显祖的戏剧则有完整的艺术形式，合乎逻辑的情节，入梦出梦的总体构思，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和规范化优美的语言，——要之，是用不荒诞来表现荒诞，从而显示作家与观众自身凌驾于荒诞之上，而不是自身的荒诞，显示荒诞的反常，而不是荒诞的正常。
总之，西方戏剧家的荒诞意识与汤显祖荒诞意识虽然同样归趋于虚无，但在前者虚无的是世界、上帝乃至人自身，在对虚无的涵永体验中寻找自我；在后者虚无的仅仅是现实、人生和人的肉体，超验的上帝和幽玄的灵魂则是真实的，是在虚无的涵永体验中皈依上帝。淳于棼的遁入佛门与卢生的超升仙境，其意蕴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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