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伤逝》的思想内容及写作手法
《伤逝》写于1925年10月,最初收于1926年8月北新书局出版的小说集《彷徨》。 这是鲁迅小说中唯一的一篇以男女爱情为题材的作品。不过,《伤逝》不只是歌颂了男女青年反对封建专制、争取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斗争,还深刻地描写了知识分子心灵的变化历程,提出了一个主要的社会问题:中国青年,特别是妇女,究竟怎样才能从旧势力压迫下得到解放?因此,《伤逝》成为鲁迅启蒙主义小说中所达到的一个新的高峰。 (一) 五四运动后,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风暴席卷全国,争取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成了当时反对封建礼教斗争的主要内容之一,许多文学作品都把这种斗争当作作品的主要内容加以描写。只是,当时不少作品还没有意识到争取恋爱自由的斗争与整个社会的改革,特别是与经济改革是密不可分的。而鲁迅当时对这个问题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 1923年12月26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演讲,讨论挪威作家易卜生以家庭和妇女问题为题材的剧本《娜拉》,尖锐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告诉青年和妇女们,他有一个很深刻的感受:“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他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然而,“梦”毕竟不是现实,人们又毕竟不能长眠在梦中,终究是要醒过来的。娜拉就醒过来了。醒了以后,面对的是严酷的现实,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怎么办呢?鲁迅告诉大家,除了觉醒的心以外,“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钱是要紧的”。这就是说,娜拉谋求出路,妇女争得解放,前提是要在经济上有独立的地位。对此,鲁迅正确地断言,即使一千一万个娜拉出走,也“断不如自己握着经济权为之可靠”。 在这次演讲中,鲁迅十分明确地提出了“经济制度”要“改革”的思想。不改变旧的经济制度,就无所谓妇女解放。更可贵的是,鲁迅还告诉人们,他虽然还“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却知道,改革经济制度不免会“遇见敌人”,“仍然要战斗”,“要有剧烈的战斗”。比起在旧经济制度下对于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的要求,这种改革会“更烦难”。鲁迅说:“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 我们可以说,鲁迅写《伤逝》,是用小说形式来表现他的这种社会革命的思想。一个人想在社会上要有一番建树,首先应该是解决生存问题,生存的问题解决不了,还谈什么其它奋斗?涓生和子君都具有很强的反抗精神,但是由于经济陷入了困境,涓生无法在家里静静地做他的事情,子君也得去为了生计而忙碌着,他们再也没有时间“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在,谈伊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自然就少了一份理解和交流了。也许他们都忘却了经济对他们来说是那么的重要。记得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里面说道:“但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就要为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办法。”所以,涓生和子君想得到美满的爱情,得去解决一下自己的经济问题才行啊。“梦”是好的,但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作后盾,这样的“梦”迟早要破灭的。 (二) 小说的主人公子君和涓生,是一对年轻的恋人,经过了一个时期的恋爱之后,同居不到一年,感情就破裂了。结果,子君回到了原先那充满威严的和冷眼的家,涓生则回到了原先那充满寂静和空虚的会馆。直到最后,子君被吃人的旧社会毁灭,涓生却还是不知道怎样跨出那新的生路的第一步。 这是一对生活在20年代初期,受到“五四”新思潮影响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了争取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他们曾经是封建礼教和封建专制家庭的勇敢的叛逆者。这种反封建的精神、勇气和毅力,使人感动、敬佩,因此得到鲁迅的肯定。但是家庭的建立,幸福的到来,反而成了他们不幸的开端。社会的压力,经济的威逼,使他们的爱情很快失去了光彩,终于以悲剧告终。鲁迅在这悲剧演进的过程中揭示了他们的灵魂,解剖了他们的世界观,批判了他们这样的人生观,用他们的道路和结局启迪现实生活中的一代年轻的知识分子正确面对现实的人生。 子君曾经是一个娴静、温存而又纤弱的姑娘,不慕名门、不求显贵,她渴望自由,渴望相互尊重的无邪的真情。但她并不怎么了解外界的生活,她没有经历过风雨的锻炼。在“五四”精神的鼓舞下,她勇敢地反抗家庭、社会的束缚,喊出了数千年来女性不敢喊出的声音:“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是多么无畏的宣言!这是“五四”时期一个觉醒了的中国少女的可爱形象。 涓生呢?他接受新思想比较早,比较多,但是,仍然生活在寂寞和空虚之中,没有真正说得上勇敢的行动和追求。这本身就显示了他身上有着当时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怯弱。子君闯进他的生活,他的心变得充实一些了。他启发子君,鼓励子君。为了爱情,他开始反叛自己所处的环境。但他又怯弱,多顾虑,在别人的反对和阻挡面前,甚至常常失去自制力的时候,一不小心“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他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在与黑暗社会的最初交锋里,他就不如子君那样勇敢、无畏和坚强。 新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有过欢乐。然而不久,这新生活也同旧生活一样渐渐暴露出它的空虚。他们的性格也随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生活的压迫接踵而来,生计断绝的困境中,涓生那自如的心情没有了,随着自己的自私、虚伪和卑怯的心理便膨胀起来。这样,他们的爱情也就在自己那膨胀的心理中慢慢变质、慢慢地变淡,最后走向了破裂。 婚后的子君,不再接受新思想,不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只是整天埋头于繁重的家务劳动,由一个勇敢无畏的新时代女性变成了庸庸碌碌的奴隶。她的思想意识并未在“五四”启蒙下脱胎换骨。所以婚后的子君,在各种压力下,她的思想、性格、行为又回到过去,好像“五四”的影响没有发生过。鲁迅通过子君这一形象给当时的人们揭示了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封建思想对人们的束缚已根深蒂固,彻底摆脱它仍需要花很长时间和很大气力。 子君竭力维系的爱情,再也维系不下去了,当涓生说:“我已经不爱你了”的时候,她绝望了,终于离家出走。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里说:那拉在那样的社会里,从家庭出走后,不是坠落就是回来。子君选择了“回来”,回到她曾经毅然走出了的封建专制家庭中去。子君当初是在资产阶级个性解放的思想指导下,靠着爱情的力量冲出了封建家庭的樊笼。但是,光靠个人爱情的力量是无法逃脱封建势力的魔掌的,以至连个人的温饱也无法求得解决。她终于又被旧势力抓了回去。子君临走时,郑重地把两人共同生活中剩下的盐、干辣椒、面粉和半颗白菜放在一起,旁边还放着几十枚铜钱,留给涓生维持以后的生活。这一细节描写的寓意是深刻的:一方面,说明子君对涓生仍然保持了一腔深情,直到依依惜别了,还在为涓生着想;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的日子过得太清苦了,实在太穷了,以至于穷得分手时,剩下这一点点可怜的“财产”。可见,妇女在经济上没有独立的地位,其它一切都是空话。 涓生呢?婚后不过两个星期,就觉得对子君的热情淡漠了。失业的打击,使涓生开始苏醒过来,他“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地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他要振作,他要展翅,但却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个人奋斗的幻想上,企图通过个人奋斗,获得个人解放。他登小广告去寻求抄写和教书的工作,同时写小品文、翻译书稿。他们想着生活的路无限宽广,他“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他拼命挣扎力图摆脱困境,然而,路虽然很多,涓生却走不进去:“小广告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小品文登出来了,仅仅收到五角钱的书券;5万字的译文,没有下落;一切求援的书信都无回音。涓生的翅膀只能振动,却无法飞翔。”在这里,鲁迅揭示出一个深刻的思想:知识分子如果把自己的奋斗目标仅仅局限在追求个人出路的狭小圈子里,仅仅凭着个人奋斗的微弱力量,是决然冲不出封建势力的樊笼的,是找不到一条生路的。 于是,在社会的压力下,涓生暴露了他的个人主义的自私自利的思想。他错误地把堕入困境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子君。他想: 其实,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的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 但是,我们想想,他们所生活的社会是怎样一个社会呢?是一个沉痛的吃人社会。涓生那样做,实际上是一种不负责任、把子君往里推的表现!一种虚伪的心态!他也知道子君一旦离开了他,回到她父母的家里,她一定会死于那“无爱的世界”。最后子君死于那无爱的世界里。涓生没有做到为爱侣奉献,更没有尽到对爱情应该负的责任,他想的只是他自己。说句不好听的话,是那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思想,在当时的社会里,他离开子君,实际是把子君送向死亡的尽头。 《伤逝》中,涓生他自己明明两次想到过,他离开子君有结果,是子君的死。第一次,是他打算离开子君的时候,“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并且立刻忏悔、自责。第二次,是他决定说出他不再爱子君之前,“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然而,他仍然用了十分的决心,说了下面一段话:“……况且你已经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应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牵挂地做事……”也许在他说:“人是不应该虚伪的”的时候,就是他最虚伪、最卑怯的时候。他所讲的一切,真的像他所说的一样吗?子君真的可以“毫无牵挂地做事了”吗?其实他是知道的,“我也突然想到了她的死”,只是他不敢去面对而已。 子君的死,凶手当然是罪恶的旧社会。鲁迅写她的遭遇,就是对那罪恶的旧社会的强烈控诉和抗议。 子君死了,不能说涓生没有责任。鲁迅写涓生的内疚、悔恨、悲哀,同时也是对涓生的行为的严厉谴责和批判。这种批判的深意在于,鲁迅让人们从涓生身上看到,年轻的知识分子不能再迷恋资产阶级的个性解放了,不能再走个人奋斗的道路了。鲁迅让人们从涓生身上看的是,再也不要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了。新的生路还很多,赶紧向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吧! (三) 这是一篇手记体的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写法,便于直接表达人物的内心活动,便于充分地抒情。比如,作品对热恋中的涓生在会馆里期待子君到来时的迷惘、忧虑、急切的心情,描述的非常真切:涓生心不在焉地翻着随手抓过来的书,耳朵却聚精会神的听着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细心地分辨着子君的橐橐的脚步声,憎恶着那不像子君或太像子君的鞋声,而脑子里却翻滚着种种祸事的忧虑……。对于涓生后来的悔恨和悲哀以及内心深处的真情,作者也是使用第一人称淋漓尽致地表述出来。当涓生知道子君已死的消息时,他的悔恨达到了顶点,鲁迅用第一人称如实地写下了他的悲愤: 我愿意真有所谓的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诉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这篇小说是以子君和涓生的悲剧产生、发展和结束为线索而展开的,通篇脉络清楚、情节紧凑、语言精炼。特别是首尾呼应、而又深化了主题。小说一开始就写着:“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这是交待写手记的目的。篇末则以“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紧扣开头。手记,其实也是反省书,经过痛苦地自我反省,他要向新的路起步了。 小说又是以涓生重新回到一年前就被遗忘的会馆的破屋里写起的。一年前的热恋就在这里开始,热恋——这是他们人生悲剧的起点。不料,悲剧的终点也在这里收场:“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靠壁的床板”……这意味着什么呢?原来,知识分子追求个性解放,只靠个人奋斗,最终还是冲不破封建樊笼,还是会被这旧的樊笼窒息了宝贵的生命。而且,景物如旧,人事全非,这又是多么令人痛心! 这篇小说还具有浑厚的抒情色彩。在整个悲剧的叙述中,抒情气氛非常强烈。热恋中的深情,新婚后的喜悦,失业打击后的惶恐,感情濒于破裂时的痛苦,终于分手后的绝望以及子君死后涓生的悔恨和悲哀,都或隐或显、或淡或浓地表现了出来,有时,如涓涓细流,有时如倾盆大雨。就这一点来说,《伤逝》也可以说是一篇感情浓郁的散文诗。细细品味,我们感到,鲁迅不仅是以“理”启迪了读者,同时也以“情”感动了读者。人们终于从这情理交融的娓娓叙说之中,锋利了宝贵的思想认识和为之动容的艺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