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薛宝钗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艺术成就的峰巅,也是古典小说中最华美绮丽、撼人心魄、震古烁今的伟大作品。曹雪芹用近乎白描的手法,结合封建社会极其复杂、错综的典型生活环境,刻画了一大批贵族、平民以及奴隶出身的女子不同的生活际遇,诉说了一段缠绵凄美的爱情故事,为后人创作出了许多有血有肉、有哭有笑、让人难忘、令人思索的经典人物形象,蕴含了作者对当时封建社会的无比愤怒和对人生的哲理思索。 薛宝钗是《红楼梦》中贯穿始终的主要角色之一,也是最受争议、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历代的评论家多认为她矫饰奸诈、故作仁厚、虚伪阴险,故意破坏宝、黛的爱情,处心积虑地篡取宝二奶奶的地位,甚至比王熙凤更可恶。让我们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在《红楼梦》的悲剧中,不仅黛玉是受害者,宝钗同样是受害者,她的一切都毁于封建社会中了。黛玉虽苦,却有宝玉这个终生知已一生一切爱着自己,而宝钗呢?最后只落得和李纨一样,年轻轻就守了活寡,等待她后半生的就只有抚养儿孙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呢?宝钗和黛玉“同是天涯沦落人”,也都有“一把辛酸泪”。 薛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具有封建阶级女性最标准的品德。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按当时贤惠女子的标准,她几乎达到了无可挑剔的“完美”程度。但由于她对周围恶浊的环境太适应了,并且有时还不自觉地为恶势力帮一点小忙,使得她既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又是封建道德的受害者。 书中介绍薛宝钗出生于书香门第,皇商之家。当日她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十分喜欢这个女儿,让她读书识字,比她的哥哥薛蟠要高出十倍。故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有很深的文化底蕴。入京也是为了作“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起点就与众不同。 在文才方面,宝钗既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又有广博的知识。她天资聪慧,博学宏览。幼年时富有文化教养的家庭环境和聪慧的心灵,使她对文学、艺术、历史、医学以及诸子百家、佛学经典,都有广泛的涉猎。连以“杂事旁收”著称的贾宝玉也远非所及。 元妃省亲,宝玉奉命咏诗,宝钗看出元妃不喜欢“绿玉”字样而让宝玉把他的诗改成“绿蜡春犹卷”。宝玉不知道“绿蜡”的出处。宝钗提示道,唐朝韩翊的芭蕉诗中有“冷烛无烟绿蜡干”的句子。宝玉因此称宝钗为“一字师”,对宝钗的学问表示钦佩。 在大观园的诗歌比赛中,宝钗经常独占鳌头。她认为写诗要“各出已见,不与人同”,要“命意新奇,另开生面”。在所作的《咏白海棠》中,宝钗既是咏白海棠,又是在抒发自我。诗以言志,根据个人特点抒发自己的独特感受,的确是“不与人同”。 戏曲这类被视为旁门左道的东西,宝钗知道得也不少。在她进贾府的第一个生日晚会上,宝玉因为她点《西游记》、《山门》这样的热闹戏而说她没有品位。宝钗指出,《山门》“排场词藻都好”,并且把词念给宝玉听。宝玉听了,喜得捧膝摇头,称赏不已。后来黛玉行酒令用了《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句子,也只有她知道,并且对黛玉说像《西厢记》、《牡丹亭》、《元人百种》之类的戏曲她小时候就已经偷看过了。宝钗的学识是很博杂的。 除了诗词戏曲之外,宝钗的绘画知识也很丰富。大观园里的姐妹们讨论如何画大观园图,宝钗首先强调:画大观园必须胸中先有一个大观园。认为艺术家在创作前必须心中先有丘壑,才能对素材进行精当的剪裁和处理。接下来她就山石树木的远近疏密、添减藏露,楼台房舍的界划,人物安插的疏密高低、衣服裙带、指手足步等等列出具体的要求。从她对于用纸的选择、颜料的调配,以及对画派的了解、绘画术语的运用上可以看出,她的绘画理论是有实践作基础的。 她的医疗保健知识,也特别丰富。第八回,宝玉说自己爱喝冷酒,宝钗就批评他: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就快了;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第二十八回,王夫人说不清一种药丸的名字,宝玉猜了许多次也不是;王夫人又说有“金刚”两个字,惹得大家都笑起来,因为谁也没听过什么“金刚丸”。还是宝钗见多识广,认为大概是“天王补心丸”。果然让她说中了。后来她又批评黛玉的药里人参肉桂太多了,认为虽可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不如每天早晨喝一碗冰糖燕窝粥,既可以平肝养胃,又养人,比吃药好得多,最滋阴补气了。就是用今天的医学眼光来看,这些看法仍是非常合理的。 再看品德。薛宝钗虽然出身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家庭,但没有大家小姐常有的那种讲排场、爱享受,动辄吹毛求疵的恶习。在宝玉眼中,她的衣着“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她不爱“花儿粉儿”,不好穿戴、摆设那一套。居住的蘅芜院是“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土定瓶,瓶中供有数枝梅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可见,她虽然“艳冠群芳”,但却不同俗艳,重在追求,表现了对人生豁达的看法,对浅薄世风又十分理解的高尚精神境界。 对待老人,薛宝钗敬重为上。在刘姥姥二人进荣国府、贾母设宴大观园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捉弄刘姥姥,笑话刘姥姥,惟有宝钗一人不见声色。宝钗不笑,这与她尊重老辈的涵养是一致的。这是因为她深知尽管在阶级上,她是主子,刘姥姥是下人;而在辈份上,刘姥姥却是上辈。所以,她尊重孝敬贾母更是情理之中的事。贾母为她办生日,问她爱听什么戏,爱吃什么。她深知老年人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食物,就订贾母喜欢吃的菜,点贾母喜欢的戏。这不仅仅是封建道德中的美德,而是整个社会一直提倡和追求的美德。 同时,她还孝敬母亲,审时度势。“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写字为事,只留针衲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多么温柔、体贴、懂事、善解人意。 对待大观园中的姐妹,和善且乐于助人。史湘云要开社做东道,但是缺钱不好办事,宝钗资助其办了螃蟹宴;对林黛玉除了暖言抚慰外,知道黛玉的药需要燕窝,又不便和贾母和凤姐张口要,宝钗从自己的月钱中拨出银两;邢岫烟的冬衣当掉了,处境窘迫,她命莺儿瞒住众人取了回来。不但如此,她非常小心不把这些事张扬,给当事人留足体面。 对待下人香菱更是令人感动。香菱卖身成妾,是个弱女子,不仅被薛蟠虐待,还受薛蟠其他妻妾打骂陷害。正是宝钗挺身而出,果断地将其要到身边,带入大观园,处处关心她。 总之,薛宝钗的为人处世博得了贾府上下的交口称赞,“人道黛玉多有不及”;林黛玉本来视她为情敌,但后来与她亲如姐妹,比别的姑娘更要好些;贾母夸她“稳重平和”;从不称赞别人的赵姨娘也说她“展洋大方”。 对于才学的认识,宝钗是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为出发点和最终归宿的,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写诗是份外事。她对湘云说过“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对黛玉说过:“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作为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教育的女子,从当时的眼光看来,宝钗是一个明事理的大家闺秀,相信文人的职责在于通过仕途经济之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男人就应该“读书明理,辅家治民”,追求功名仕途,因此不止一次规劝宝玉走世途经济的道路。 在处事方面,宝钗“小惠全大体”,处事周到,办事公平,受到丫环婆子甚至赵姨娘的夸赞。她与探春、李纨一起共同管理大观园时,探春决定将大观园里的花果生产承包给几个婆子掌管。宝钗提出调剂分配的主张:凡是管理花果所得的收入,除了供应些头油脂粉香纸以外,其他盈余的不必交到账房,作为经管人一年辛苦的补贴;同时也应当分一些给园里其他的婆子媳妇们。这样,公家省了钱,也不觉得艰啬;其他未经手的人也得到了好处,不会抱怨或暗中搞破坏活动。于是皆大欢喜,众人感服。 宝钗又是一个“冷美人”,“冷香丸”是她的“冷”,“任是无情也动人”更是她的“冷”。金钏儿受王夫人斥责,不甘于人格受辱而投井自杀后,由于王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又很迷信,害怕因果报应,心里不安。薛宝钗安慰王夫人说,金钏儿不会自杀,是在井边儿玩,失脚掉进去的,如果真是自杀,也不过是个糊涂人,死了也不足可惜。她的冷漠以至冷酷,使人不寒而栗。同样的,在尤三姐饮剑、湘莲冷遁等意外事件发生后,不必说宝玉,就连薛姨妈也伤感不已,薛蟠还为寻不着湘莲而大哭了一场。惟独宝钗毫不在意,抱着前生命定由他去罢的宗旨,只打点切身的生计俗务要紧。她的镇静、理智、毫不动情,是对弱者、不幸者的无情!可见由于深受封建礼教的毒害,又认真奉行封建礼教,她虽待人和善,与下人也能很好相处,但却没有真正的平等、民主、博爱的思想。 宝钗在性格中也存在着弱点:在那个尔虞我诈,各种矛盾集中的贾府里,她对各种纠纷抱一种“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态度。这与她出身于皇商家庭,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太深,无法摆脱这沉重的约束有关。她看过许多复杂争斗所带来的残酷,深知作为一个女人力量的弱小,在这个男权的社会里,无论自己有多大的才干,这种反抗注定要以失败告终的。因此,她养成了“罕言默语”的生活习惯,以无言来表达对这个黑暗社会的不满,这种人生态度将她推入了一条不归之路。如在“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一回中,宝钗为使自己脱身,遂使金蝉脱壳计,使人错疑黛玉,表现了她藏愚守拙、明哲保身的处事态度。 一部红楼,被人们看作是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可这也是宝钗的婚姻悲剧。宝钗的悲剧并不亚于宝黛二人的悲剧,她的遭遇从另一意义上揭露了旧有制度的腐朽与荒谬,构成了对封建礼教的一出绝大讽刺。 对于金玉良缘,宝钗显得很无奈。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事实上,薛宝钗并不是宝黛爱情悲剧的肇事者,而只是一个可悲的殉葬品。宝钗只是长辈们为宝玉选择的新娘。尽管宝玉一度曾是个令人称心如意的郎君,但是在婚事刚提起之时他就是一个一时难以恢复健康的重病之人。甚至比起黛玉来,宝钗更是那个残酷的掉包计的牺牲品。仓促安排的婚礼在年长的贾府太太们看来,只不过是为了恢复宝玉健康而配制的一剂药方而已。薛姨妈也不好拒绝这门亲事,但她心中也为女儿感到深深的惋惜。就宝钗自己来说,她遵从“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封建礼教,当薛姨妈告诉宝钗和宝玉的亲事已经定下来的时候“宝钗只是哭,却不说话。”虽说贾母、王夫人和凤姐等人的阴谋恶毒,黛玉最终也只能怨自己损害了健康并首先疏远了和贾母等人的感情;而对宝钗所受的折磨和痛苦来说,惟一要负责任的则是长辈们极端的自私和残忍。 再看宝钗和宝玉拜堂的场面。按照习俗,坐了帐就要揭盖头。到那时一切都要露馅了。宝玉走过去准备揭盖头,说了这样一句话:“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着这劳什子做什么?”这话是冲着“黛玉”说的,但这时盖头下面是宝钗而不是黛玉。我们可以想象这时宝钗内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这对于宝玉来说是残酷的,但对于宝钗则更为残酷。宝玉揭去了新娘的盖头,然而他看到的当然不是黛玉。看着宝钗,宝玉两眼直视,一言不发。宝玉虽然也喜欢宝钗,但他从没有想到自己娶的会是宝钗。此时的宝钗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以为自己在做梦,问袭人怎么“林妹妹变成了宝姐姐”,还一个劲地嚷着要找林妹妹。从洞房里的这一幕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宝玉与宝钗的婚姻是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局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宝玉娶了宝钗,却无法忘记已经死去的黛玉。婚姻没有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能期望有什么更好的结局呢? 一旦嫁给宝玉,宝钗就放弃了安乐、财富和地位,弃绝了夫妻之爱,全力以赴地使丈夫恢复健康,帮助他恢复正常人的情感。可是当宝玉恢复知觉后,却莫名其妙地冷淡她,还念念不忘死去的林黛玉,最后出家为僧。宝钗事实上成为一个年轻的孀妇,她是真正意义上封建礼教的牺牲品。 综上所述,薛宝钗身上深厚地积淀着中国的传统观念,她的这种处世方式正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传统的生存方式,作者借宝钗这一形象唱出了一首贯穿中华民族文化数千年的传统心态模式的哀歌。 宝钗的才学、情感等都在这畸形的社会中只被压得只剩下“小荷尖尖角”,而且这“尖尖的一角”,这仅有的一丝生存空间只有在和大观园众姐妹无拘无束的交往中才偶然显露出来。社会的既定生活规则和强烈的道德观让她对自己的生活形象已不再希求什么,整个人已经麻木。宝钗悲剧的根源不在自己,而在她所处的社会环境,杀死宝钗的正是封建礼教这把“软刀”,真是可叹和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