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黛玉与花意象

论林黛玉与花意象
 
 “世有黛玉，身为落花无憾也”。的确，从林黛玉画像、工艺品和平时对她的描述中就可以发现荷锄葬花这一神来之笔得到了多么广泛的认同！在《红楼梦》中，黛玉与花结下了不解之缘，通过写花表现出她的知识、才情、修养、志趣等，但更重要的是写出了她的品性有的甚至成为她早逝之谶。
一、花意象在文学创作中的表现
 花意象无疑是一个起源及早的原型意象。《诗经》中就有了许多花意象的描写。它一方面以花的形色之美来传达对于所爱者的欣悦之情，如“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郑风·有女同车》）；另一方面则以花的枯黄凋落来传达濒危履艰的生命摇落意识，如“苕之花，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小雅·苕之华》）”。《诗经》之后，花意象的意味不断被发挥拓展，逐渐成为一种积淀着特殊心理内容的意象。而中国诗人普遍的悲剧人生命运，使他们形成了强烈的悲剧意识和偏执的悲剧审美观，也形成了他们对花尤其是落花意象的特殊偏爱，于是就有了数不清的落花意象的出现。林黛玉听了《牡丹亭》曲词时就想起：“水流花谢两无情”（崔涂《旅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虞美人》）、“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王实甫《西厢记》）等句。总结这一漫长的文化积淀过程，落花的意蕴似乎可包括：从花开到花落，这自然界的演变过程，同人的生命演变、荣辱浮沉的规律相契合，落花因而成为生命盛衰的象征，花开到花落也就蕴涵着世道沧桑、荣枯无常、盛者易衰的哲理意味。同时，花有秀美之色，有洁净之质，有柔弱之躯，有短限之时。因这四大特征，便与青春、与女儿形成许多相像之点。尤其是落花便常常以意象的形式传达着对女儿命运的悲叹。
二、花意象在表现黛玉品性中的作用
 花意象在《红楼梦》中既自然承继了它作为诗歌原型意象所积淀的丰富内涵，又因为作者意识与情感的渗入以及人物故事本身的爱情悲剧特征，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在《红楼梦》中与林黛玉有关的具体花意象有梨花、海棠、菊花、芙蓉、桃花、柳絮、兰花。
 （一）梨花
 整部作品中，最早与林黛玉有关联的是梨花，第十七回写到潇湘馆后院有“大株梨花”。在这里不种桃不种杏，为的是突出梨花的“白”。
 梨花之“白”给人“洁”的意蕴。梨花的“白”是清高孤傲的象征。黛玉一生好“洁”，孤标傲世，她自己最后的结局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她的住处那么突兀地种上一大株梨花，不是没有意义的。
 梨花之“白”还有“冷”的意蕴。曾参喻雪为“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利用艺术通感能使人由梨花的“白”联想到“雪”，再联想到“冷”。所以梨花是一种清冷淡漠的冷色调。这色调正适宜黛玉的人品和心境。她对世事俗物表现得很冷淡，不像宝钗那样“会做人”，她除了追求自己心目中的爱情，别的一概不闻不问，本质上是个淡于事务的“素心人”。
 （二）白海棠
 《咏白海棠》出现在第三十七回。诗中黛玉以白海棠自况，写出自己的高洁品格。“碾冰为土玉为盆”一句虽写栽培白海棠的环境，亦可看出诗人对冰清玉洁品格的思慕。“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是全诗的精华所在，梨蕊与梅魂相互映衬烘托，白海棠的纯洁与诗人的幽怨孤独，十足黛玉口吻，所谓“寻常景物，到此尽成愁”，显出她的悲剧性格。
 （三）菊花
 紧接着在下一回出现的三首菊花诗是黛玉夺冠之作。《咏菊》中的“口角噙香对月吟”将黛玉的清高与浪漫展露无疑，即便入画恐怕也不会输给“荷锄葬花”。《问菊》借菊花自喻，首联写众人对秋情一无所知，只有诗人才敏锐地察觉到秋天蛩音的到来，去扣东篱的大门，既可看出诗人对大自然异于常人的关注，透露出她易于感花伤春的性格特征。《菊梦》以拟人手法写菊之梦，天上地下，仙境人间，梦境现实回旋交错，最后终回到人间，然心中已是百感交集，诗人的真情实感也在此和盘托出。三首菊花诗与上回的《咏白海棠》一样空灵清幽、风流别致，而作者特别安排黛玉“魁夺菊花诗”有其深刻用意：因为相比白海棠，菊花不与白花争艳、隐逸高洁、斗霜傲雪的品质正和黛玉的气质相契合！
 （四）芙蓉
 芙蓉和梨花一样，并不是通过黛玉作的诗词来象征她的，梨花植于她住宿的环境中，而芙蓉是在第六十三回怡红院夜宴中行酒令掣花签时黛玉掣着的，一般都认为“群芳”所抽到的花签都是对每个人自己的“判词”，都暗合自己的品性或结局，黛玉也不例外，诚如她掣得芙蓉时众人的反应：这个极好，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而且她自己也笑着默认了。这就是说，如果要选一种高洁的花来象征黛玉，无论是作者、她自己还是夜宴众人都觉得芙蓉是最贴切的。芙蓉一直被认为是一种高洁的花，黛玉正如芙蓉一样美丽袅娜并有高洁脱俗的品性。“风露清愁”，既切合芙蓉的风韵，也与黛玉多愁善感的气质相吻合。而重点是花签上的诗“莫怨东风当自嗟”。诗句出自宋代欧阳修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原诗的前一句为“红颜胜人多薄命”，可谓字字都合了黛玉的才情品性和命运结局。
 （五）桃花
 以诗词的形式与黛玉结缘的具体花意象尚有桃花和柳絮。
 见于第七十回的《桃花行》是林黛玉哀音三部曲之一。诗歌前部分“瘦”、“愁”、“伤”、“泣”等字已将诗人的寂寞、哀伤、无奈反映出来，与桃花的茂盛、鲜活、欢快形成鲜明的对比，用欢乐反衬哀思，让哀思显得更加深沉。“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这一段中，哀愁就像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般向读者涌来，人为相思而憔悴，花因春尽飘零，飘零花怜憔悴人，憔悴人易倦黄昏，将诗人的哀思诠释得淋漓尽致，令人不忍卒读。尤其是最后两句，“专为命薄如桃花的林黛玉的夭亡，预作象征性的写照”。将这两句诗定为黛玉命运之谶，最早见于脂批，戚序本第七十回回前评：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瓢风散艳花。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王希廉也评说：若黛玉歌行则，‘杜宇春归、帘栊月冷’竟是夭亡口吻！难怪宝玉读了这首诗后“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并点出这是“哀音”。由此可知宝玉乃真懂黛玉之人也。
 （六）柳絮
 同在第七十回的《唐多令》是黛玉咏柳絮的词。“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西施曾游的百花洲，关盼盼居住的燕子楼，看似信手拈来，实是有意将那薄命女子自喻，更兼“粉堕”、“香残”，都隐喻女子的死亡。“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黛玉从柳絮的漂游无定联想到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预感到薄命的结局，自己欲与宝玉证“木石前盟”的心事终究成空。“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竟”、“叹”、“不管”、“凭”、“忍”，字字句句可以看出诗人对自己如柳絮般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处境是多么愤岔和无奈！
 （七）兰花、海棠花妖
 兰花是续书中引出黛玉感慨最多的花，出现在第八十六回。黛玉看见兰花“有几枝双朵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着”。后来又想道：“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薄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而且“又滴下泪来”。可见她看见双朵的兰花想到自己的婚姻理想，担心不能实现自己也活不下去，与兰花本身无关。
 第九十四回，怡红院中萎了的海棠重又开花，本是不好的征兆，但黛玉听闻有喜事，不免“心里触动”，并说：“……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听得贾母王夫人“喜欢”，称赞她“比方得有理”。
 这两处写花都不似前八十回是暗合各花的品性而写，只是为了点黛玉的“心事”，比较露骨。而且写得比较粗糙。
 （八）葬花
 书中写到黛玉葬花的情节有两回，但这两次葬花的情感基调却迥然不同，一喜一哀，很值得思量。
 黛玉第一次葬花在第二十三回，她“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她不同意宝玉将落花倒在池水中的做法，认为“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接着插入二人共看西厢互相玩笑的情节，之后才收拾落花掩埋妥当。且看此时的黛玉说到葬花时满是怜惜口吻，虽然落花极易勾起其身世飘零之感，但“我有一个花冢”、“岂不干净”，语气中隐隐有惜花护花的成就感。共读西厢时“越看越爱”、“馀香满口”、“笑着点头儿”、“‘扑嗤’一声笑了”、“一面笑道”、“笑道”等词句能说明她的喜悦心情，即使是听到宝玉的玩笑时也并不是真的恼了，而一向多愁善感的黛玉在此却频频欢笑，可见其心情之一斑了。此回葬花的用意有四：1、说明黛玉关心自然界的事物，是真正惜花之人，而宝玉极赞成其葬花之举并与她一起完成这次葬花，可见两人同样具有珍惜生命、热爱美好事物的品格。2、宝玉亦是真正惜花惜情之人，而他最想惜的花当属黛玉无疑。3、葬花插曲共读西厢更进一步的展示出宝戴二人志趣相投、思想接近，两人能情投意合相互爱慕亦是水到渠成之事。4、葬花读西厢过后又安排了黛玉听《牡丹亭》曲文，令她心动神摇、如痴如醉、浮想联翩、眼中落泪。曹雪芹这样安排实在用心良苦：先以一同葬花说明二人皆是惜花惜情之人；接着共看西厢令二人自觉志同道合互相知心；再接着让黛玉听曲文唤起她对宝玉爱情的自知与向往。正如庚辰本脂评所云：“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此“病根”即对宝玉之爱也。如此看来，说这回的葬花是喜事一点也不为过。
 而第二十七回的葬花却刚好相反，极为哀怨凄恻。此次葬花的起因是因上回黛玉晚访怡红院，意外吃到闭门羹，再听园中诸人的欢乐气氛，于热闹之中更觉自己的孤独凄凉，于是又一次荷锄葬花。试想她此刻的心情是何等凄恻：上次葬花尚有宝玉作陪，两人共读西厢，嬉笑感慨，俨然是一样的惜花惜情人，可惜宝玉“有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竟然这么“狠心”对她，才这么短的时间就“物是人非事事休”，只剩下她孑然一身，又想到自己的心事，不免深感前途茫茫，命运无常，还不如这些落花尚有干净埋葬之所。红颜易老，生命易逝，又有谁会真正珍惜疼爱自己？于是越想越悲，脱口吟出了字字血泪的《葬花吟》。此诗向来被称为是黛玉自叹身世的哀音的代表之作，倾诉了她独特的人生处境与人生感受，流露出强烈的凄楚孤独情绪，同时又有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此诗还是黛玉的诗谶，“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从第二十三回葬花的喜到二十七回葬花的哀，黛玉的情绪受着对宝玉爱情有望与否的强烈左右。感觉有望时能让她暂时忘却身世的烦恼，成为娇笑可爱的林妹妹，而无望时她会将身世之感一并加入反复咀嚼，借吟花葬花表达自己无处诉说的满腔愁绪，成为哀怨可怜的林妹妹。黛玉就是在这样的反复中生活着，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中承受却不可否认地享受着煎熬。
三、黛玉借花所表现的追问意识
 黛玉借白海棠问出“娇羞默默同谁诉”；借菊花问出“片言谁解诉秋心”和“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借柳絮问出“叹今生，谁舍谁收”与“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借落花问出“红消香断有谁怜”、“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和“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黛玉借白海棠和菊花所问的主要表达了对求得知己的渴望，她借吟花来吐露自己的心事，是多么聪慧却又无奈的举动！可以说，在这一点上她应当算是满足的，从宝玉看《桃花行》和听《葬花词》时的两“哭”就可看出宝玉真是她的知己，是真正的惜花惜情人。但她借柳絮和落花所问的透露出更浓重的悲哀，不再仅仅是对“得知己”的期待，更是对“失知己”的无奈凄凉，这与柳絮、落花本身的特征有关，当然更多的是折射出了黛玉根深蒂固的悲剧性格。她仿佛有着一颗与生俱来的纤细敏感较比干还要多一窍的心，而从小又在这样寄人篱下的环境中成长，难免变本加厉成了多疑、常常觉得自己不被人重视。她偏偏又爱上了对每个女儿都很好的宝玉，虽然知道他心中有自己，却担心他见了“姐姐”就忘了自己。她对宝玉的爱越深越专一，就越成为一种生命与灵魂的寄托，也就越敏感挑剔，越不能容忍对方哪怕一丁点的疏忽与冷淡，一旦产生误会，她的悲伤就会像洪水一样泛滥开来，因而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强烈的不被人重视感和不安全感，同时加诸在一个默默恋爱的少女身上，她的忧伤寂寞凄恻就可想而知了。于是她也有了充分的契机去感花伤怀，借吟花葬花来表露这样的身世与恋情的磨折苦楚。但是她又自觉不自觉的营造品尝着这种痛苦带给她的特殊诗情和忧郁,这是一种少女隐秘的自虐自怜自赏心态。这种感觉强烈时自然就会从柳絮落花这种漂泊之物联想到自己的无依无靠，又自然会更进一步地想到自己可能会悲惨寂寞地早早死去……曹雪芹用黛玉在这种隐秘心态下写的诗歌作为她结局的谶诗，可谓一举两得，达到了浑如天成的艺术效果，让我们不得不感叹他构思之妙绝！

参考文献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1年
明义：《题红楼梦》，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1999年
曾丽君：《葬花吟》中有关“花”的意象分析，丹东师专学报，2000年第01期
梁竞西：论《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诗词，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