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妇女形象
本论文主要论述鲁迅笔下妇女形象的类型及其艺术手法,从而充分体现出作者创作小说的宗旨“是要画出这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揭示社会和人生的痛苦,以引起疗效的注意。鲁迅笔下的妇女形象有祥林嫂式的愚昧、麻木;也有爱姑式的泼辣而不安分;还有子君式的知识新女性……,透过这些不同类型的妇女形象,深刻地反映了旧中国广大妇女在封建制度重重压迫下的苦难生活,揭露了在封建制度长期精神奴役下广大妇女精神存在的种种落后愚昧精神状态以及造成广大妇女悲惨命运的主观原因和社会原因。 然而,鲁迅又曾经说过,他创作小说的宗旨“是要画出这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揭示社会和人生的痛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基于这样的创作指导思想,鲁迅在塑造笔下的妇女形象的时候,一方面固然感同身受地写出中国妇女在封建制度摧残下的苦难生活,对吃人的封建社会提出了强烈的控诉。但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带着拯救“沉默的国民的魂灵”的创作宗旨鲁迅又深刻地描绘了妇女们精神上存在的种种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揭示了她们悲惨命运的主观因素,即表现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慨,又深切地期待妇女自身的觉醒,以起来抗争这黑暗的社会,体现了鲁迅对妇女解放道路的艰难探索,充分发挥了小说的社会功能和战斗作用。下面我们主要探讨一下鲁迅笔下妇女形象的类型及其艺术特色。 一、鲁迅笔下妇女形象的类型 1、愚昧、麻木而又毫不觉醒的农村妇女形象。 这是鲁迅刻画得最多的一类形象,主要表现在《祝福》中的祥林嫂及柳妈、《明天》中的单四嫂子、《风波》中的七斤嫂、《在酒楼上》的阿顺姑娘、《阿Q正传》里的吴妈、老尼姑及小尼姑等人的身上。对这一类妇女,鲁迅既写出了她们身上勤劳、善良的传统美德以及在那非人的社会里无可避免的悲惨命运,但更多的是深刻而细致地暴露了她们精神上的种种愚昧、落后,这里有祥林嫂式逆来顺受的愚昧,有单四嫂子死守“节烈”的愚昧,有七斤嫂、华大妈、夏四奶奶式对辛亥革命毫不理解的愚昧,也有柳妈、灰五婶式无意中充当了封建制度帮凶的愚昧……,深刻地揭示了她们悲惨命运的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 《祝福》中的祥林嫂本是一个淳朴善良、吃苦耐劳、热爱生活的农村妇女。祥林嫂干活十分勤快,只希望以自己不断的劳动换取最起码的生活权利,但她的遭遇却充满了辛酸和血泪。 鲁迅在1925年写的《灯下漫笔》里深刻指出。中国人民在历史上从来只有两种命运:一种是想做奴隶而不得,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祥林嫂的命运,正反映了这样的现实。祥林嫂在经受了一次打击(死了第一个丈夫)之后,暂时做稳了一会儿奴隶。经受了另一次沉重打击(被迫改嫁)之后,又暂时做稳了一会儿的奴隶。她是处在社会最底层,受迫害最深重的劳动妇女,她在封建主义的长期统治下。遵循着统治者的“良法美德”,可谓“安分”之至,但结果如何呢?结果还是不行,还是无法“做稳”奴隶,死法活下去。 祥林嫂的这种想做稳奴隶而不得的悲剧,正深刻反映了几千年来套在妇女身上的各种精神枷锁,这种因袭的精神重负。使千千万万的中国妇女都安于做奴隶的地位逆来顺受,因此,祥林嫂虽然受到各种压迫欺凌,却并没有去仇恨造成自己不幸的那个社会,反而为自己嫁二夫感到羞耻,并且害怕地狱的身份,从来没想到过为改变自己的奴隶地位而奋斗,封建制度对劳动妇女心灵的戕害是多么深重啊,然而,这正是中国当时国民的魂灵! 2、有着初步反抗意识的农村妇女形象。 这主要是《离婚》中的爱姑。 《离婚》里的农村妇女爱姑具有和祥林嫂不同的性格。爱姑出身在沿海三六十八村“知名”、“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比较富裕的农民庄木三的家庭里,她性格泼辣、敢作敢为,为了维护自己的独立人格和权益,在封建势力面前,她进行了激烈的斗争:“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她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申诉自己遭到欺凌的不平,大骂丈夫和公公是“小畜牲”、“老畜牲”,并对地主慰老爷的调解不公,理直气壮地表示不服。这是对封建宗法制度的公然反叛。爱姑的反抗,显然已经具备不同于祥林嫂般旧式妇女反抗的特点,在她身上,已经表现出近代社会男女平等思想的萌芽。辛亥革命的时代影响,在她的思想性格中分明地显示了出来,爱姑这种锋芒毕露的反抗性格,已令人隐约感到了时代前进的缓慢脚步,女人正努力从既定秩序与规范中向外挣扎,尽管这一挣扎带有明显的自发性。但显然比祥林嫂只为争取“做稳一个奴隶”的反抗已经前进了一步。 然而,爱姑对自己斗争胜利的期待,却依然如同一个梦,她最终的命运和祥林嫂也是殊途而同归,终究还是成了封建制度的牺牲品。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封建势力的强大,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爱姑自身性格的弱点使然,我们细细看爱姑在慰老爷家客厅前后的心理变化过程,就能深刻体会到爱姑骨子里存在的愚昧、无知及怯弱。爱姑这种性格上的弱点要归结到社会历史的根源上去。她的恐惧,是封建专制统治历久造成的;她的幻想,打上了统治阶级愚民政策的深刻烙印。这正是爱姑形象的思想意义所在。 3、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潮洗礼的知识女性形象。 这是要表现在《伤逝》中子君形象的塑造。 子君是接爱过“五四”新思潮洗礼的新型女性。在她身上,分明带着“五四”时期小资产阶级知识分的显著特点,她在时代潮流里,敏感地接受了个性解放、男女平等、爱情自由等新思想,为了争取个人的幸福,她敢于向封建势力展开挑战。家庭的束缚,社会的非议全被她置于脑后。子君曾宣称:“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然而,这个曾经如此勇敢的子君在冲破重重阻力与涓生同居,建立家庭后,远大理想与奋斗方向全没有了,全心地投进家务事中去,整天就是养鸡、养狗、生炉子、煮饭……,同时,子君在“女子治内”的封建思想的影响下,只好牵着涓生的衣角走。这样,子君便也可悲地走上了一条旧社会为妇女安排的老路上去了。小说既揭示了造成子君、涓生爱情悲剧的社会原因,但也暗示了子君信奉的个性解放思想的局限性。 鲁迅描写这些孤立无援的妇女任人鱼肉的悲剧命运,正是为了更有效地揭露黑暗社会的冷酷和残忍。 另一方面,鲁迅从改造国民性的愿望出发,也揭露了他笔下的妇女精神上存在的种种积弊,并针对他们本身的弱点进行了批判。欲使中国进步,改造国民精神是第一要著,这是鲁迅一贯的思想。国民性的研究,目的是去掉自身的劣根性。改造国民的劣根性,首先就得弄清楚劣根性的种种表现而加以揭示,而鲁迅是通过小说人物形象塑造来揭示国民的劣根性。如《明天》中的单四嫂子虽勤劳节俭而对造成自己悲剧命运的现实毫无认识,《伤逝》中的子君虽有个性解放思想依然摆脱不了悲剧的命运……这些都说明了她们的愚昧麻木的精神状态是有共同之处的。鲁迅笔下妇女形象精神上存在的种种弱点,读者清楚地看到妇女们长期以来形成的封建性的文化心理结构,如同整个封建制度一样,是必须彻底改变的。 与此同时,鲁迅更具有时代高度的思想是,他并不把拯救妇女的希望单纯地寄托在少数启蒙者身上,而是期望着妇女自身的觉醒与抗争。如在《明天》中,他留下了“只有那黑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寂静里奔波”的含蓄结尾,就是为妇女起来反抗呐喊助阵。 二、鲁迅塑造妇女形象的艺术手法 服从于刻画国民魂灵的创作宗旨,鲁迅笔下的妇女形象充分体现了“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现实主义手法,因此,其笔下的妇女形象不仅包含了深广的思想内容,而且人物形象生动、丰满、传神、使人呼之欲出,艺术造诣相当高。鲁迅塑造妇女形象的艺术手法主要有如下几种: 1、典型概括法 鲁迅认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有两种:“一是专用一个人,言谈举动,不必说了,这微细的癖性,衣服的式样,也不加改变……二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我是一向取后一法的。”这“后一法”就是典型概括法,正如鲁迅说的那样,人物的模特儿“没有专用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运用这种方法在于“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象是写自己,又象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鲁迅所以自觉运用这种方法,是为改造社会、改造人们的灵魂服务的。因此,他笔下的妇女形象,大都有几个原型,但又不受原型局限,以求对生活作出更高的概括。他“杂取”各种人物为素材,加以缀合、拼凑,然后熔铸为一个典型的形象。在经过在头脑中反复酝酿,使之愈来愈趋于活跃,愈来愈趋于完整,直到“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写成作品,所以他笔下的妇女形象血肉丰满,传神会意,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能反映深广的社会现实。如祥林嫂的悲剧性格的深刻性,就是经过作家的高度提炼和概括的,是鲁迅目睹了千百万劳动妇女的悲惨遭遇而“杂取”成功的完整性格。在这里,艺术的真实比起生活的真实来,显然是“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 2、“画眼睛”和“勾魂灵”法 鲁迅曾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画他的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付的头发。即使画得逼真也毫无意义”。“画眼睛”不能狭窄地理解为只是刻画人物的眼睛,而是一个如何以形传神的问题。对小说来说,就要抓住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特点的各种特征进行描写。鲁迅的艺术天才,使他极善于打到人物的各种“眼睛”,如杨二嫂的象“一个细脚伶仃 的圆规”,爱姑“钩刀样的脚”,都是极妙地刻画人物性格的眼睛。对祥林嫂死前“眼睛”的刻画,更是历来为人所称道的“画眼睛”的典型范例。祥林嫂临死前的“眼睛”是:“消尽了先前的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这寥寥几笔画龙点睛法,就写尽了祥林嫂灵魂深处那种用语言难以描述的痛苦以及精神上的日趋麻木。尽管鲁迅笔下妇女的命运都很暗淡,而小说通过人物传递给读者的感情却十分郁勃,使读者读了之后无法平静也无法忘怀,油然兴感地愿意去改造这些人曾经走过的生活道路。“画眼睛”和“勾魄灵”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增强了艺术感染的力量:“因为显示着灵魄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所以鲁迅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 3、白描法和典型的细节刻画 鲁迅曾说:“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说要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白描法的特点就是真实、朴素、不假虚饰。鲁迅小说的妇女形象很少冗长的描写和辞藻的堆砌;也没有离奇曲折的情节,他总是以平易近人的生活描写来展现人物的性格。自然,白描手法决不是什么“纯客观”的描写,它包含着作者鲜明的爱憎,这主要表现在与白描手法相联系的生活细节的选取上。鲁迅擅于选取典型的生活细节,而以白描的手法写出来,去深刻展现人物的性格。如《离婚》中的人物描写就显示了鲁迅运用“白描”的功力。爱姑出场,作者只写了一个极易被人忽略的细节:她刚坐下,便将两只钩刀样的脚对着八三摆成一个“八”字,配上她那种气呼呼、火辣辣的语言,一个倔强、泼辣、不拘小节的农村妇女形象就呼之欲出了。作家对她的描写省到无可再省,至于作品作为陪衬的那两个老女人,作者也只是用了三笔两画,便清楚地勾划出人物的面貌、性格。“……前舱中的两个老女人也低声哼起佛口来,她们撷着念珠,又都看爱姑,而且互视,努嘴,点头”。这里只写了几个连续性的动作细节,就把她们看不惯爱姑的泼辣性格,而彼此心照不宣的神态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从而也表现出她们的封建传统意识。 4、精炼的语言 读鲁迅笔下的妇女形象,每为鲁迅先生以寥寥数笔表现人物典型性格及其命运的卓绝技法而心折。祥林嫂、爱姑、单四嫂子、子君等刻骨铭心的形象,都不是用长篇巨幅描写的,不过凭千百个字就完成了。鲁迅描写妇女形象的特点是用墨不多,而形象鲜明,寓意深刻。不独主要人物如此,次要人物,即令“点到为止”的描写,亦无不情态逼真。形貌可辨,绝不含混。鲁迅先生能做到这样,固然与他对笔下妇女性格了解深刻及描写人物的传神手法分不开,但语言的精炼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无论是通过人物自身的语言还是作者的叙述语言去刻画人物性格,鲁迅在描写时都能紧紧抓住的人物的性格特征,没有繁冗的笔墨,所以就能写得精炼,鲁迅自己说过:“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能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这些话很精确地说明他的创作和他的语言的特点。如《风波》对“六斤小鬼”的刻画。六斤只是作品中一个非常容易使人忽视的陪衬人物,在作品中也只出场过三次,每次出场不过三笔两画,但每笔都是传神之笔,每一句话都阐明了形象的特定内涵。试看六斤第一次出场的描写:开初,她在吃炒豆,听见九斤老太在骂,“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这老不死的!’”一笔“伸出双丫角的小头”,活画出二十年代农村小姑娘的仪态,一句“大声说‘这老不死的!’”不唯把尚未成年的孩子活泼、大胆、天真烂漫的憨态,表现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而且道出了这幼小心灵里反对顽固复古的思想情绪。文字间渗透着作者对儿童深沉的爱和赞美,也包含着对慨叹“人心不古”的遗老们的讽嘲。对一个次要人物描写尚能如此言简意赅,足以显示鲁迅运用语言功底的深厚。 总之,鲁迅先生笔下的妇女形象以其无比深广的思想内容及精湛的艺术手法,达到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这既促进了当时的思想革命和社会革命,又为后人进行文学创作提供了极为可贵的经验。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文集》第一卷,黑龙江出版社,1995年6月,第一版 2、钮岱锋:《鲁迅传》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1月,第一版 3、李宗英、张梦阳:《六十年中鲁迅研究论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1月,第一版 4、中大中文系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编:《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广州文化出版社,1988年4月,第一版 5、黄树红、薜伟:《中国现代文学专题论稿》,天津出版社,1997年1月,第一版 6、林志浩:《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79年9月,第一版 7、吴宏聪、范伯群:《中国现代文学史》,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年2月,第一版 8、唐韬:《中国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