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簪雪里埋——论薛宝钗的悲剧命运

金簪雪里埋——论薛宝钗的悲剧命运
 一、“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薛宝钗是一个慧智的女才子。小时侯富有文化教养的家庭环境和聪慧的心灵，造就了她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广博的知识，她对文学、艺术、历史、医学以及诸子百家、佛学经典，都有广泛的涉猎。连贾宝玉都比不上，在大观园的众多诗人中只有林黛玉能与之抗衡。
 对上对下，她都圆滑周到。风云雨雪，她都会冷静面对。她会相夫教子，也会贤惠体贴，她会为大人分忧，哄长辈高兴。
 然而，正是她对封建社会的忠诚，造就了她的悲剧命运。
 二、宝钗虽然地位显贵，但仍不能摆脱其悲剧命运。
 1、后期封建社会的腐朽是其悲剧的社会根源。
 中国后期封建社会，自宋元以来，儒家思想占支配地位,就是连以蒙古贵族和满族贵族为中心所建立的元清两个王朝也不例外，而这时期的儒学，和汉、唐时期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它成为先后以程朱、陆王为代表的宋明理学指导思想，在封建伦理的修养上，要求更强烈，对封建等级制度的尊卑上下的区别、约束更严格、更绝对化，也更反动。薛宝钗正是在这样的一种社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她所受到的教育无疑是封建的伦理道德教育。从她的“会做人”中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中国封建宗法社会相沿已久的思想、道德、心理、习惯对其心灵和仪态的渗透，而她的“明理”归根结底是他所崇奉的那一思想和道德体系的理。这正是造成她悲剧命运的社会原因。
（1）在贾府这个封建家庭中，封建传统道德造就了女性的悲剧。
 从表面上看，贾府这个封建大家庭好像是数代同堂，绕膝承欢，充满了天伦之乐。可实际上，这个家庭的各个成员之间，几乎无时不在勾心斗角，充满了倾轧与猜忌，而又主要表现在争夺家业和继承权上。在这一权势的争斗中，凤姐和王夫人是较得宠的，而刑夫人是另一派的，出于嫉妒，刑夫人借绣春囊事件发难，向王夫人、凤姐进攻，结果引起了一场抄检大观园的风波。至于为了争夺荣王府的继承权，赵姨娘和贾环同王夫人之间所发生的冲突就更为激烈了，以至赵姨娘勾结马道婆用魇魔之法企图把宝玉和凤姐害死。贾环故意烫伤宝玉，在贾政面前说宝玉的坏话，直接导致宝玉挨打。赵姨娘和凤姐，以及亲生女儿探春之间也不断剧烈的冲突。就是凤姐这个大权独揽，大有女强人风采的人，他的小家庭中也是矛盾不断。在她生日的那天，贾琏竟与鲍二媳妇鬼混，称自己的妻子为“夜叉星”，还咒她早死……一个何等威风的人物，竟落了个为吃醋而大发其泼的结局。而后，贾连娶了尤二姐再娶秋桐，作为女人，眼见着自己的丈夫左一个妻右一个妾地娶进门，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尤二姐的死是矛盾冲突的结果，其实也是凤姐的一个悲剧……
 总之，在这个封建家庭内部矛盾重重，父子母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姑嫂妯娌之间，夫妻嫡庶之间以及亲戚之间都处在复杂交错的矛盾冲突之中。用探春的话说就是：“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象乌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在贾府中，争权夺势是一方面，森严的等级制度也压制着每一个人。就那王夫人来说吧，贾赦想讨鸳鸯做小，贾母一生气，竟责怪王夫人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剩了这么个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其实，不要说王夫人不知情，就是知情，做小婶的又怎么能管大伯子的事呢？贾母的责备毫无道理，可王夫人却丝毫不敢辩解。当贾母知道自己责怪错了要宝玉代为赔礼时，王夫人又说“断乎使不得”。在这种僵化了的封建道德中，在尊卑之间，长辈的话无论是对是错，只有服从。这种等级制度表现在各个方面，比如在吃饭时，象凤姐这样的媳妇们，总要等长辈和小姐们都吃完了才能落座吃饭……
 宝钗自从介入这个家族以来一直受到大家的喜爱，尤其后来她还成了宝二奶奶，也许哪一天会成为第二个王夫人。也正因为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她的命运就没什么可喜的了。她无非要步王夫人、凤姐的后尘而已。无非是挤在封建家庭的倾轧和猜忌中，唯命是从在封建等级制度中。
 （2）作为封建衣钵的继承人，在婚姻上她也不会有很美满的结局。
 在宝钗所处的封建时代，婚姻要靠媒妁之言，要听凭父母之命，自己选择婚姻将被视为少教失礼，甚至被认为下贱。像薛宝钗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又怎会随便私订终身呢？她在贾府借住不就是为将来能有好归宿，找个地位显赫的夫婿吗？她的婚姻与元春和迎春又有何异呢？
 迎春的婚姻是典型的封建式父母包办婚姻。在贾府中，迎春虽是庶出，但其仍是贾府小姐，其地位仍是一般人所不及的。她的婚姻是贾赦一手包办的，贾赦择婿的标准是“人品家当都相称和”，而其所讲的“人品”不是指人的品行，而是书中所写的“相貌魁梧”“应酬权变”，而关键是“现在兵部侯缺提升”，这等“人品”中有几分是人性的表现？它又有几许可依靠？在那个时代，女子除去有个显贵的身份之外，还真没有什么经济地位，一旦自己没有嫁个好丈夫，就只能忍辱终生，因为封建枷锁叫她们从一而终。而迎春偏偏命薄，误嫁中山狼，在成亲不久就受辱哭诉，王夫人虽然心疼，然而，她也只能说一句“我的儿，这是你的命。”就这一句足以让迎春这个本来懦弱的姑娘认了这桩婚姻，在命运面前屈服，在封建势力中去维护贾府的“史书簪缨之族”的体面。
 比起迎春来，元春的命要好得多，嫁的是皇上，连同自己的父母都要三呼千岁，要排班等着依次接见，这是何等的尊贵，何等的荣耀。然而这再多的荣耀却不能让她在自己家中多停留片刻，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谁又知道这尊贵与荣耀的背后又有多少辛酸，在皇宫中的倾轧斗争中，贾妃元春受过怎样的排挤，遭过怎样的暗算谁又知晓？但“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足以告知元春的悲哀。况且，作为女人她真正与自己的丈夫形影相随的日子又有几天，就是有许多时日，哪一日不是诚惶诚恐？
 宝钗此行不正是入京备选宫中才人赞善的吗？在婚姻大事上，她不也听从了父母之言吗？正因为父母的安排，她嫁了宝玉，对于她来说算是遂了她的心愿，然而也正是由于父母的安排，宝玉没能娶成黛玉，而娶了宝钗，致使一对鸳鸯被拆散，也导致了新婚燕尔的宝钗独自守着一份凄凉。
 2、在爱情方面，宝钗虽然与宝玉结成连理，但她仍是失败者。
 在现代，婚姻是爱情的成果，构成婚姻的两个人是彼此深爱着，彼此支持者，虽不是夫唱妇随，但也是心心相印，有着共同的理想和追求，这样的婚姻才会长久，这样的爱情才会长青。而宝玉和宝钗之间恰恰缺少了志同道合、心心相印。
 （1）宝玉与宝钗在思想和追求上的不同，是宝钗爱情悲剧的根源。
 在《红楼梦》中宝玉是作为一个封建家庭的叛逆形象出现的，他的性格与社会格格不入，与宝钗也截然相反。
 对于锦衣玉食、安富尊荣的生活，宝玉是不满、厌恶，乃至愤懑 。第七回他感慨地说：“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绫罗纱锦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木朽株。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第七十一回，贾宝玉更是愤慨地说：“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拉，就是那个劝，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封建贵族的沉闷生活，使他心中充满了孤独、寂寞和哀愁，也刺激了宝玉要求摆脱束缚的性格发展，并导致了它在思想和行动上对一系列腐朽的封建制度和教义的怀疑否定。而这锦衣玉食、安富尊荣的生活正是宝钗所要凭借的“好风”。在宝琴做了声调壮阔的柳絮之作后，她也认为过于丧败，立时翻出新意，把它说好了。宝玉对八股文深恶痛绝，认为那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是“诓功名混饭吃的”。贾政督逼他必须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他读了几年，仍大半夹生，“断不能背”。他不肯走当时一般贵族子弟所走的“学而优则仕”的“为官为宦”的道路，更不愿同官场人物打交道，骂那些热衷于功名的人都是些“国贼禄鬼”、“沽名钓誉之徒”。而宝钗一直希望宝玉能上进，学成名就。在宝玉挨了打之后，她在怜惜之余，不免要发出早在外面正经大事上做工夫也不至有今日这样的教训。且平日里总是讪笑宝兄弟成日家杂学旁收不务正业，常常说些留意孔孟关心仕途的话，令宝玉反感。
 宝钗和宝玉的性格差异还在于二人的处世态度截然不同。宝钗是藏愚守拙，明哲保身。在“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一幕中，宝钗为了脱掉自己的干系，情急之中把黛玉搬了出来，自己金蝉脱壳。而宝玉则常常代人受过、自愿顶缸，和宝钗的但求自保、避嫌远祸有着根本的不同。
对待封建社会最底层的艺人和奴婢，宝玉怀着深深的同情和友谊，对备受凌辱的丫鬟们温柔体贴，百般呵护。宝钗也待下人好，有其积极的一面，同时也有她希望在长辈的赏识和周围舆论的影响下促成自己的婚姻的一面。
 二人性格的差异在于二人的信仰与追求的不同，宝玉的热情与宝钗的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揭示了二人爱情的悲剧结果。
 （2）宝黛爱情的阴影导致宝钗最终成为守活寡的封建女性。
 在爱情的角逐中，表面上看，宝钗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与宝玉洞房花烛。而黛玉则在宝玉成亲之日凄寒而死。
 然而实际上，宝玉始终没有放弃对黛玉的爱，即便他敬重宝钗，但在他心里，黛玉才是他唯一的爱人。宝黛爱情是在长期了解、思想一致的基础上的真正的爱情，不是一般力量就可以拆散的。
 黛玉自小因失怙恃被贾府收养，宝玉和黛玉便自幼在一起。在他们朝夕与共的生活中，结社吟诗，读书写字，培养着共同的爱好志趣。他们探病问候，互相体贴，培养着彼此的感情。在贾府这样的封建家庭中，他们的爱情虽不能直接倾诉，他们就或喜或怒，变着法子暗中试探，虽然不免发生误会，闹点别扭，然而正是这种充满欢乐与忧愁、幸福与痛苦的生活，真诚相爱与假意地试探，不仅培养了他们彼此的感情，而且了解了彼此的心，形成了他们共同的生活理想。
 在《红楼梦》中宝黛的爱情是随处可见的，宝玉挨打，黛玉闻之，早已哭成了泪人——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厉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千言，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吧！”如此的深情，又岂是宝钗所能比的——“‘早听人一句，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同样来探望，却让人分明地感到情感的不同。
 再有，为了防备贾政从外地回来检查宝玉的功课，宝钗当着王夫人的面，提出姊妹们每人替宝玉临几篇字；而黛玉则悄悄打发人送了一卷子自己亲临的钟王小楷，与宝玉写的字体十分相似。
 宝玉对黛玉的关心那就更是多了。第五十二回有这样一个情节：宝玉去看望黛玉，临别时，他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说什么，——“一面下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着深厚的感情力量。包括结婚后，宝玉知道新娘不是黛玉，黛玉病死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宝玉便离家出走，这是何等伟大的爱情。在这种爱情中，宝钗需要具有怎样的力量才能成功呢？更何况她与宝玉根本不是一路人。她又怎能在这场爱情的角逐中赢得宝玉的心呢？
 3、宝钗这个人在生活中过得太拘谨，不如黛玉活得潇洒。在个性伸张上，她同样是个失败者 。
 在为人处事中，黛玉表现得不如宝钗豁达，但其“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林黛玉自我意识的坦率告白。她的疑心、她的小性，对宝玉的试探、啧怪，也都是这种自我意识的独特表现。为了这颗心，她往往无暇顾及人言物议、庭训闺范。她不刻意求工，把自己修养成封建文明的典范，也不小心翼翼地维持宗法家庭的主子威仪，不会为了财势而机关算尽。在爱情方面，她同样受着封建礼教的熏陶，但她最终还是突破了自己的封建意识，大胆地去追求自己所钟爱的人，而且最后在婚姻无望时以死来抗争。
 而宝钗则不同，她刻意求工，把自己修养成封建文明的典范。她的理智、冷静令王夫人、薛姨娘折服，这需要有怎样惊人的控制能力，也不知抹煞了她多少少女的天性因为她具有常人的感情，否则她又怎会失态，“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一幕也就不会上演了。如此看来，她的生活远不及黛玉潇洒，她深埋着自我，不让自己的情感渲泄，包括对宝玉的情感，她不愿违背封建礼教对一个少女的约束。所以黛玉倾心泣血滋育和珍惜的那份感情，在她则是极力掩饰。在她看来，闺中女儿不待父母之命，不经媒妁之言，私自对某个男子产生感情是不道德、没出息的。所以当哥哥比出金玉之论，说她有意回护宝玉，气得她哭了一夜。她完全明白婚姻要有家族利益和家长意志来决定，“金玉良姻”的实现不靠爱情之果的成熟，而靠长辈和舆论对自己的赏识和选择，从礼合节，安分随时，不作非分之想。这就形成了她缺少感应、难以变易的封闭的性格。
 冷香寒彻，终究导致了雪埋金簪，贾宝玉那一颗炽热的赤子之心，从来不曾被这个冷美人制服过，却一直为那个柔弱而不弯曲的黛玉魂牵梦萦。薛宝钗只得在无爱的婚姻和孤寂的生活中抱恨终身。
 三、宝钗的悲剧是不被人理解的。
在整个故事中，人们为黛玉哭，认为她是这个故事中的悲剧角色，同情她，怜惜她，殊不知宝钗也扮演着悲剧的角色，只是这一角色的悲剧是得不到同情的悲剧，是其自己甘作封建卫道士的必然结果。
 如果她能冲破封建枷锁，凭她的聪明才智和豁达，我想在第二十八回中，宝玉把黛玉排在祖母、父母之后，列为第四位亲人，并声言再没有第五个人的场面就不会出现了，因为他的宝姐姐也是一个能打动他的心，支持他，有真情实感的好姑娘。但推测终归是推测，宝钗终究摆不开悲剧的命运。

参考文献：
张俊 《中国文学史》（第四册）明清时代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第四次印刷，第238页——239页。
张俊 《中国文学史》（第四册）明清时代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第四次印刷，第2339页。
《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3期第2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