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子夜》的语言特色 茅盾同志是我国进步文化的先驱者,是一位伟大的革命作家,他一生创作了许多不朽的篇章,尤其是他的经典之作《子夜》更是让新中国的文艺理论家从内容到形式进行了许多有价值的探讨,硕果累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今天,我仅从《子夜》的语言特色方面进行初探。 一、运用象征、隐喻、联想和烘托手法,暗示作品的思想意义,在民族语言领域中引领象征手法创作特色。 人们通常认为,象征是在直接描写的物象中,蕴藏着内部的潜在而含蓄的内容,暗示多于解释,含蓄多于畅尽的发挥。因此它会在直接描绘的物象实体外,给人以深远的启示或联想。按照黑格尔的见解,象征所要使人意识到的不应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意义。象征、隐喻的手法,以它暗示的审美特征,和谐地揉合在茅盾小说的现实主义艺术体系中。《子夜》用象征的手法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暗示作品的思想意义,可以说是本作的一绝。第三章描写吴少奶奶因吴荪甫和杜竹斋出去的一阵汽车声引起对自己的身世的回忆,忽然被关在笼子里的鹦鹉的一声叫所打断,接着是她青年时代觉得像“彗星”似的雷参谋的到来,雷参谋一番甜言蜜语,使她似醉迷般地扑到他胸前,拥抱着接起吻来,突然,那鹦鹉又“哥哥呀”的一声,把她像从梦中惊醒,猛地推开雷参谋,抱着那《少年维特之烦摘》跑到楼上倒在床里流泪了。这风趣的描写,把“鹦鹉笼”作为豪华的客厅的装饰固然十分适宜,而它表现的艺术则更有耐人寻味的象征意义:吴少奶奶十六、七岁时,曾经呼吸过“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读过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和司格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满脑子装的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似的影像,因此也在心中追求起中古骑士风度的青年来,可她不知道她现在的魁悟刚毅紫脸多泡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心里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她虽然过着豪华的物质生活,却又不能不时时抚摸着这失去了“自由”的伤痕,她不就是金丝笼里的一只美丽的鹦鹉吗? 作者在《子夜》中运用象征手法时,整个的艺术风格是以严峻的现实主义构成的,可谓情真意切,“最近似”生活,许多画面却又实中透虚,以描绘的具体性给人以宽广的审美暗示,赋予作品以诱人的活力。最富象征意义的是第一章描写的吴老太爷的死和随身所带的护身“法宝”——《太上感应篇》,吴老太爷象征着一具封建僵尸,一见空气就风化了,而《太上感应篇》则是附在这行尸走肉上的一个灵魂,后来,当蕙小姐接受了“现代文明”的熏陶,生活上却受到哥哥吴荪甫的严厉管束,不觉苦闷万分,为了减轻精神上的一些矛盾痛苦竟像过世的老太爷那样点起香来,念诵《太上感应篇》。但她念不成反而做起和范博文幽会的桃色的梦来了。最后在张素素的劝导下,居然走出了吴公馆,那一部名贵的《太上感应篇》也在一场从窗口打进来的大雨中变成了一堆废纸,这具有象征意味的描写确是耐人寻味的。在这之中,特别值得我们细细品味的,是这个带蕙小姐走出吴公馆的女性张素素,作品在第一章和第二章里就多次描写了她因《太上感应篇》而引起的联想和细微的内心活动,她就《太上感应篇》提出问题和范博文进行了一番社会问题的讨论,她又从四小姐的拘束腼腆联想到这是《太上感应篇》教育的成绩。这些描写粗粗看来似乎是自然主义描写法的虚笔,其实正是表现了作者刻画人物的性格和行动的毫不疏忽的匠心。茅盾是擅长于描写知识分子女性形象的作家,即便在《子夜》里也能看到他在《蚀》中所描写的女性形象的个性色彩,大开大阖,驰骋雄奇,又刚柔并济,深蕴体味,这也是《子夜》塑造女性时创造性使用语言的特异风格。 就茅盾小说的艺术画面来说,从形象到细节的描写,环境气氛的烘托,象征手法的运用,是随处可见的。《子夜》开篇的吴老太爷逃来上海,又因强烈的刺激而死去,便以形象的实体寄寓着社会的象征和联想。茅盾曾认为,一部作品的深刻程度,要看它暗示的幅射有多么广阔,要看它透视的深度有多么深远。象征手法的运用对增强作品暗示幅射的深广度,显然是有助力的。 二、吸取中国古典小说的手法,兼备个性化语言和精湛的描写艺术,造就《子夜》不朽的文学艺术价值。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但是,孤立的赏鉴品评,是很难能确切地揭示出作品艺术特征的。别林斯基认为“可以算作语言优点的,只是准确、简练、流畅,这是纵然是一个最庸碌的庸才,也是可以从按部就班的艰苦锤炼中取得的。可是文体——这是才能本身。……文体和个性、性格一样,永远是独创的”。这就从文体学的高度,提出了品评语言艺术的准则。茅盾的创作深刻地反映着丰富的客观世界,同时也以自己的文体和语言特征显示着作品的风格。在《子夜》中,人物的语言和叙述者的语言,都能随故事和人物的性格发展而具有不同的特色,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等等这些,都得益于茅盾更注意吸取中国古典小说的手法,透过人物的行动、对话,从动态性中展示人物心理的变动过程,或者不妨说是间接的心理描写艺术。这种描写似乎更朴直,更本色,更接近客观的实在性,更生活化,但就艺术表现来说,它是返朴归真的洗炼的艺术,所以就越加蕴含深远,耐人寻味。这些妙处在茅盾的《子夜》中是不乏举例的。例如《子夜》第五章吴荪甫和林佩瑶的一段对话的心理刻画,就颇引人入胜。这是双桥镇失陷后的一天,也是吴少奶奶见到雷参谋缅怀他们的罗曼史的后一天。早餐后吴荪甫怀着“不是那么单纯的”心境看报纸,吴少奶奶则以一种说不出的幽怨与遐想坐在他的对面,这两个人可以说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蓦地吴荪甫撂下报纸,一声冷笑: “佩瑶,你怎么?哼,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这句话作为吴荪甫此时此刻的内心自白是丰富的。忿怒、痛惜、报怨……充分地表露出来,然而,它的妙处在于一语双关,在于触动了吴少奶奶的隐痛、幽怨,并且以为她的罗曼史已经被丈夫觉察到了,因此在心中掀起了波澜。她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立刻变为苍白,心头卜卜地又抖又跳,神气变得异常难看了。这种行迹、对话的描写,似乎不在写心理,它含而不露,却又无处不捉住人物的心声。接下去吴荪甫带着质问的意味说: “佩瑶!怎么你总不开口?你想些什么?” “我想—--- 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失败!” “什么话?” 这两句话,又是双关性地揭示了人物的心灵。显然,在吴少奶奶说来,迟疑地说出了“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失败”,是对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幽怨和更为复杂心情的结语,是对自己命运的报怨和不平!但是,在一心想着家乡、双桥镇、事业的吴荪甫说来,似乎是针对他发的一句不合口胃的冷棒!他是作为奉献给自己的敬酒、罚酒接过来的,因此回敬说:“什么话!” 这就可见,这些从动态中揭示人物心灵的手法,似乎不着印迹,却妙趣深藏。如果作家不是透辟地把握住他的人物,不是捉住人物特殊情境下的心理状态,是难于把人物的心灵写得栩栩如生的。 茅盾是个特别擅长刻画人物的心理状态的作家,他不是对他们作静止的和孤立的分析和描写,而是在时代生活的激流里,在尖锐的矛盾和冲突中进行细致、深入的刻画。他让吴荪甫同时在几条战线上作战,让他不断处在胜利和失败的起伏的波澜里,时而兴奋,时而优虑,时而指挥若定,时而急躁不安。这样,吴荪甫的心理状态和精神面貌就毫发毕露地皇现在读者的面前。杜竹斋的唯利是图的性格,在公债市场的决战阶段显得分外清楚。李玉亭两面讨好的豪门清客的心理,在吴、赵两家明争暗斗最为紧张的时候暴露得格外分明。茅盾还在很多地方通过自然景物的描写来渲染气氛、衬托人物情绪的变化,借以鲜明地显示人物的性格。他决不为写景而写景,写景即所以写人。有时是因情取景,有时是借景写情,情景交融,文无虚笔。 如果说,鲁迅的艺术语言是以近于白描、写意为主的描写语言,那么,茅盾的小说则重于工笔的精雕细刻来表现生活。它把细密的刻画和深邃的剖析融合起来,状物陈事,曲折回翔,具有着浮雕性的美感,在丰富的词汇中显露出艺术表现的可感性,而又饱含着生活的容量。它细密而充满风采。文气刚健清新,起伏跌宕,因事致异,绰约多姿,但并不失之繁缛浮丽。作品中有时插入一些议论,也运用一些具有时代特征的词语。这似乎与形象的描写语言相左,然而大都是题材所必需,也是为了体现时代、社会气氛。 如果说,鲁迅的作品冷峻而深沉,巴金的作品充满了激情,老舍的创作在喜剧的谐趣中否定旧事物,那么,茅盾的小说创作则以严峻的笔触,广阔的“史诗”般的艺术而引人入胜。深广的社会生活的描写,清晰的时代风云的展示,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的概括,以及工笔重描,细腻入微的艺术刻画,赋予茅盾小说艺术以特殊的性格。他以宏伟的构思,敏锐的透视力,不断地从作品的画面中揭示出一系列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命题,并形象地展示出某些本质方面的历史发展趋势。如果说,这样的特质在他初试锋芒的三部曲《蚀》中已经显露闪现了,那么他的成熟期的代表作《子夜》则呈现出显豁的峰峦。 在茅盾的小说中,满蕴情态的描写和讽刺语言以及活现人物的性格语言,是深具风格特征的。有人说,《子夜》用“狞笑”两个字来形容吴荪甫,是不得当的。认为“狞笑”是“很情绪化的两个字,用的时候必须小心”。事实上,作品不仅用了狞笑,而且以怪笑、微笑、冷笑等丰富词汇来描绘不同情境下的吴荪甫形象。这些词汇是“很情绪化”的,但这是在理性制约下的情态,是经过作家艺术取舍的过滤镜的,因此它巧言切状,丝缕之间,莫不含以功力。 三、精选古代成语,相沿习用,言简意赅,增添了作品的语言感染力。 成语是人民群众在长期生活中习用的固定短语或短句,它结构紧凑,表现力强,有的能反映出深刻的思想意义,有的能描绘出鲜明生动的形象,有的能表达出复杂曲折的意思。《子夜》中没有过度欧化的语言,它偶尔恰当地运用古代成语,也是恰到好处,使得小说的叙述描写具有细腻简洁、形象生动的特点,同时还趣味盎然,从而增强了表达效果。 如,写到吴荪甫刚登场时,“他大概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惯了颐指气使的大亨”。其中的“颐指气使”是古代成语,其意为:用面颊表情和口鼻出气示意,使人奔走于前。指有权势者气焰之盛。本作“目指气使”,《汉书》之七十二《贡禹传》又上言:“家富世足,目指气使。”注:“动目以指物,出气以使人。”旧《五代史•李振传》:“唐自昭宗迁都之后,王室微弱,朝廷班行,备员而已。振皆颐指气使,旁若无人。”一开篇通过成语“颐指气使”的运用,使吴荪甫有才干、有魄力、野心勃勃而又傲慢的形象活脱脱地跃然纸上。 又如,文中写道:“吴荪甫先不发表意见,听任唐云山在那里夸夸而谈。眼前这几位实业家的资力和才干,吴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但对于自己,吴荪甫从来不肯妄自菲薄,有他自己加进去,那情形当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弄成上驷之选。”作者一连串使用了三个古代成语,让唐云山的不切实际和吴荪甫的自信、办实业、敏锐的洞察力形成鲜明的对照,加深了读者对人物形象的理解和印象。这种运用成语造成前后对比的例子还很多,又如,“阿二忽然对于曾沧海的威吓全没怕惧,反而兴高采烈地说起来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为的他一眼看见曾沧海脸色变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个踉跄就躺在烟榻上,闭上了眼睛,——这平常日子威风凛凛的老爷也会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阿二在曾府做长工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呢!”这些成语准确地形象地概括了人物的特征,节奏匀称,音调铿锵。 据笔者统计,《子夜》中成语的使用不下八十余处,成语的使用充满了强烈的感情色彩,收到了很好的表达效果。 四、多处娴熟地驾驭移就、衬托、摹绘等多种修辞格,显示了作者深厚的语言底蕴。 移就,是指把描写甲事物性质状态的词,移来修饰和描写乙事物的修辞方式。如:“吴荪甫突然冷笑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紫酱色的脸皮上泛出来。用“铁青色” 修饰和描写吴荪甫的“苦闷”和“失望”,使抽象词“苦闷”和“失望”具象化,产生情感经验,传递情感信息。这样,强烈地触发读者的情感经验,增加了话语意气的曲折、顿挫和回旋,造成话语交替叠变的视觉和感应层次的神往。 当然,摹绘修辞的运用,也是《子夜》语言特色一绝。摹绘是指把人或事物的声音、颜色、情状如实摹写出来的修辞方式。摹绘可分为以下几种: 1、摹声,即根据所要描绘的人或事物的声音,用与之相同相近的字音把它描绘出来,达到音乐美的效果。 2、摹色,即有意地用一些叠词或其他表示色彩的词来描写事物的性状、情态。 3、摹形,摹写形态,即有意识地采用一些叠词或其他把人和事物的形状、情态描绘出来。 如《子夜》开头写道:“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螟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Light, Heat, Power!”通过恰当地运用摹形、摹色,调动听觉、视觉和触觉等多种感官的积极性,绘声绘色绘形地将上海暮色夜景展现给听读者,使所描绘的事物具体化、形象化、鲜明化。可以说,摹绘借助人的各种感觉器官,给人以新的形象、逼真的声像刺激,增加了叙述的鲜明性和形象性,使读者仿佛亲临其境,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具有形象的艺术感染力。至于摹声和衬托,也如刚才例举的摹形、摹色,全书比比皆是,在此就不赘述了。 参考书目:
1、别林斯基著,丁泓、余徵译:《别林斯基论文学》,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234页。 2、《茅盾研究》编辑部编:《茅盾研究》(第一辑),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1984年6月北京第1版,第97页 3、中国茅盾研学会编:《茅盾九十诞辰纪念论文集》,作家出版社出版 1987年11月北京第1版,第136页 4、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4年5月北京第一版。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