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实一种》解读余华的先锋创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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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从叙述的角度上来看，作者采用一个全知视角和内在视角相结合的叙述角度。站在一个高处，居高临下的俯瞰全局，全知全觉，无所不在，试图隐藏在故事背后，通过第三人称叙述这个故事，告诉读者一切荒谬的血腥事件和这个黑暗的世界。这种叙述区别于一般的叙事，是超然冷漠，不带任何感情，不作任何评价超脱于故事人物情节之外的叙述声音，换言之，更像是一部机录音机，有人称之为“零度叙述”。在这里，叙述的线索就是单一的“血”，皮皮杀死堂弟开始，全家人潜意识里对暴力的疯狂以及由此带来的疯狂残忍的杀戮，无不是以“血”为索引。
同时，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作者又采用一种内在视角，即以人物内在的感觉，潜意识为视角，使人物在对外界的联系中产生断裂，缺失，人物做出的种种行为受控于个人的感官意识，本能冲动，是心理暗流在主宰着一切，人物拒绝任何思考，理性无存在的理由。这一点表现在几个人对山峰儿子的死的反应中尤为突出。比如皮皮，他仅仅因为感觉到手里的东西（堂弟）太沉了就放手，摔死了堂弟以后，他没有一点起码的诧异和恐惧，没有懊悔自责，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是自己摔死了小堂弟，他只听到两种声音，一种沉闷，一种清脆。后来他口渴了想喝水，因为够不着要搬凳子，“他这时才感到右手有些疼痛。手被抓破了，是什么时候被抓破的？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是在摇篮旁边被堂弟抓破的，接着又回忆自己怎样抱着堂弟走到屋外，后来又怎样松手，因为回忆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头往墙上一靠，马上就睡觉了…………”就这样，让人物轻易的就躲避了思考，也躲避了理性，造成道德批判的空白。
这是儿童的潜意识反应，再看看大人们：这个时候，祖母坐在床上，她关注的只是自己身体内部的变化，当她走到屋外，看到的是一团黄黄的东西躺在眼前，走到近旁，还没认出那一团黄黄的东西就是她的孙子时，已经看到一摊红红的血，大事不妙，她赶紧走回了自己的卧室。而孩子的母亲似乎有心灵感应，下班提前回家“在门口站了一会，她似乎看到儿子头部的地上有一摊血迹，血迹在阳光下显得不太真实，于是那躺着的儿子也仿佛假的。”“随后她才走了过去，走到近旁她试探性的叫了几声儿子的名字，儿子没有反应。这时她似乎略有些放心。”当后来到处都没有发现儿子的踪影的时候，“蓦然想起躺在屋外的孩子，她疯一般的冲到屋外，可是来到儿子身旁她又不知所措了。但是她想起了山峰，便转身走出去。”在这里，叙述的节奏突然放慢了，梦境般的呈现中，把人物意识被有条不紊的展现。作者采用电影慢镜头的手法，时间上的跌宕使人物的意识液体般缓慢流淌，人的行动显得虚弱无力，人与外界的联系呈现一种虚弱的扭曲状态。人的潜意识中无理性，盲目性使人物对暴力和死亡的反应几乎都是冷漠视之，甚至母亲对于儿子。后来一边狂打自己的妻子一边咆哮：“你当初为什么不把他抱到医院去，你就成心让他死去？”这确实不是一个母亲面对亲生骨肉死亡时应该有的正常反应。作者从侧面反映了这一点。
另外，从作者的叙述态度来看，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的意象和细节叙事，包含了叙述者展示残忍的近乎变态的态度。不该把玩的地方他偏偏饶有兴致的把玩，该悲愤乃至震撼的地方，又不表明任何价值立场，站在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非人间立场上，回避一般作品中应有的价值判断。叙述者往往是以极平静，耐心的叙述对残忍的景象进行加工，甚至将这些景象置于一些温柔的联想中。把属于人性深处，人不敢正视的残忍的真实毫不留情的展现。在这里叙述者不是“人”，而是“物”，好比一块铁，一块冰。同时，叙述者的价值立场和话语优越也在冷酷叙述中得到深化，用余华自己的话来说是“它们在叙述过程中上升为一种快感，还有疼痛感。” ①余华不满足与新写实的平实的写作态度以及对人物形象生活原型化，他站在故事的背后，以保持距离的冷静的叙述风格，不动声色中，以颠覆性的暴力话语把人性晦暗，个人的无助挣扎乃至消亡表现的淋漓尽致。在叙述中余华似乎更关注人的欲望本身，以疯狂残酷的暴力为叙述的根本指向，试图改写人的欲望和精神的原有的内在结构。《现实一种·自序》里他也曾说“…………记录了我曾经有过的疯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波涛般涌动着，这是从噩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为此，当时有人认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渣子。”冰渣子和血都是绝对的冷酷和残忍。
再次，从伦理叙事模式的颠覆来看，“伦理就是以某种价值观念为经脉的生命感觉。”②在本文中的伦理，则界定为中国经过数千年积淀下来的，带有鲜明“儒化”人文色彩的传统人伦纲常。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则人物的身体行为既要符合伦理的规范和正统道德评判标准，又要具备以“真实生存”为目的的生命伦理。若是某个环节出现偏差，于是伦理失衡，道德混乱，随之而来的便是传统道德的颠覆。
有人说，“《现实一种》是对中国家庭神话的尖锐讽刺和无情颠覆。”③同一屋檐下的三代人里没有任何真挚感情，悲剧发生时不是互相安慰，寻求合理解决途径，而是一个还一个的报复，一个连一个的残忍迫害。在这里，自私和残酷是家庭至高无上的主宰，关于人性的自私，我们可以从儿子对母亲，丈夫对妻子，以及母亲对孙子的态度很清晰的看到它的无处不在：老太太关注的只是她自己的身体变化，她时常听到发自身体内部的骨头像筷子一样的被折断的声音，感觉到胃里长了青苔，肠子正在腐烂，她从不关心他人的存在，即使是小孙子死了，她关心的只是她自己的胃口，皮皮吃了她一点咸菜，她就眼泪汪汪：“你以后吃的东西多着呢，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这时孙子便觉得很没意思。
从伦理学的角度来看，《现实一种》中对伦理意识的描述都非常具有挑战性，其中传达的几乎都是作者传统既定道德观念和伦理意识的强烈反叛。余华以其冷酷的笔调去颠覆传统伦理框架，解构现有的普遍伦理观念，比之上面提过的叙事内容和方式，这是一种更加深层的颠覆，而绝非文本表面意义上的暴力与死亡的简单叙述。文本作者中常常表现出对常规理性的极大怀疑，对亲情的嘲讽，对生命的漠视，几乎每部分涉及伦理观念的文本所呈现的，都是对常识的怀疑引发对正统伦理观念的颠覆。“常理认为不可能的，在我的作品里是坚实的事实，而常理认为可能的，在我那里无法出现。”④传统伦理失去了生存空间，人在道德选择的层面上出现真空，在作者小说文本构筑中，非理性的非伦理的似乎才是常态。残忍的反而是合理的，不道德的反而是道德的，皮皮摔死堂弟而导致全家人理性的全面崩溃，人的本能力量以最残暴的形式表现出来，在毁灭亲人的同时也毁灭自己。“他人即地狱”——作为骨肉的至亲尚乃如此，对个体生命的漠视和彻底否定在写到山岗和山峰兄弟互相杀戮时表现的淋漓尽致，令人毛骨悚然。而此时他们的母亲则只是冷眼旁观，想的只是她快要没了的胃口和像筷子一样快被折断的骨头——千百年来备受推崇的伟大的母性被余华嗤笑着扔进了地狱。
余华的真实观的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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