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实一种》解读余华的先锋创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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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一种》里充满极端的残忍，暴力和血腥给人带来感官和心理上强大的冲击，读了这个中篇的人都禁不住要问：“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这就涉及到一个文学的“真实观”问题。
人的本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文学作品表现的人也必然是复杂的，文学真实并不等同于表面意义上的生活真实，它是和美学，人类学联系起来的真实。文学真实既来自现实生活，以现实生活为基础，又不同于现实生活，熔入了作家的审美意识的结晶的一种“幻中之真”。现实对于每一个作家来说其创作意义都是非常重要的，余华的创作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对真实的不断寻求的过程。站在艺术真实的价值立场上，进一步解构余华的权力话语，我们能够看到他对重构人性深处的生存状态，展现人类更为潜在更为丰茂的生命情态所出的努力。
进一步来讲，余华的非理性叙事源出于 “与现实的那一层紧张的关系”⑤在对现实关系的认识上很大程度上受博尔赫斯的影响，他眼中的现实一披着一层含情脉脉的面纱的虚假世界，对此，他嗤之以鼻，试图以他自己的精神领域的想象天赋去重构和颠覆现实的虚假世界。探讨余华的真实观，回顾到1986年他“开始意识到生活不是真实的，真实存在的只能是他的精神。”，“人只有进入广阔的精神领域才能够真正体现世界的无际无边。”⑥——这些思想观念反映了他当时接受的叔本华为代表的西方思想至深，“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⑦从对生活真实性的怀疑，到批判，到彻底否定，再到对生活真实进行了全面的反思。这一段反思从现实主义开始，认为现实主义文学扼杀了文学想象力，忽略了精神世界的真实，由此，展开对生活真实的批判。最后余华发掘出自己眼中的真实——是“隐藏在纷繁零乱的事件背后的关系结构，这种关系结构既对应于特定时代的社会结构，同时也是人类的基本精神结构或是生存境况的折射。”现实的真实与否要看它能否进入人的精神世界，能否引起人的感知和印象，“事实上，一直到我写《现实一种》，我对真实的思考只是对常识的怀疑主义，这就是说，当我不再能信任关于真实生活的常识时，这种不信任导致我强调另一种真实，因而直接激发我的关于混乱与暴力的过激想法。”因此，余华致力于生活背后的真实，追寻一种精神真实，寻找并表现他对生活的独特感觉和思考，将欲望，恐惧，仇恨，恶毒……心理暗流力求表现的真实。我们现实生活当然并不是这样变态和扭曲的，《现实一种》反映的不是生活的表面真实，而是内在的另一种真实，所描写的世界是一个屈服于无意识的攻击性的非理性力量世界。在这里，余华作为先锋作家的价值立场和写作姿态并非是站在对日常生活的简单认同和复制，而是以非真实的表现手段，对“另一种真实”的这种精神真实存在的肯定。
基于上述内容，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现实一种》里的“另一种真实”，以及作者对“真实”的思考的体现：
《现实一种》表现的完全是人性恶的一面。中国并不缺乏表现人性恶的作家，鲁迅、郁达夫、路翎……他们的现实主义作品强调人性恶的根源是恶的环境。但是无论是鲁迅的国民劣根性，还是路翎的社会丑恶，恶的指向都是“丑恶黑暗的社会”。在表现人性恶方面余华并没有承接前人，继续把批判的刀子指向黑暗社会改造。确切的说，他不是在批判，而只是进行展示，展示的对象则是人类本性深处的暴力残忍。《现实一种》中让两个亲兄弟进行互相残害，其手段之残忍，行凶时候的内心冷静，场景之触目惊心，……明显的超越了常人之情，但是，它所折射出来的人物内心的恶毒，丧失理智的复仇欲望，现实中却是有着血淋淋的真实：
（1）从表达方式来看，作品彻底地脱离了惯常的表现现实生活的经验，充分发挥想象的卓越才能，使得想象获得自由伸展后产生颠覆性的叙事结果——超越了常规现实的逻辑，通过强劲的夸张的想象来获得特定的艺术真实和心灵真实。
（2）从写作中的背景来看，文本中提到的只是一个家庭，并没有对特定历史时期背景作交代，而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极大的不同的是，任何这个家庭与外界联系的标志，（包括时间、地点）都没有提供。文本中所说的时间，是内在的时间，是人物意识中的时间，与外界没有任何的联系，是通过“上周”、“然后”、“因为”、“所以”、“于是”、“然而”等一系列副词和连词来表现的。由于具体的历史社会背景的缺失，作者所表现的人性恶就超越了“环境——人”这一个认知的关系。作者希望把人性恶脱离出恶的环境，很显然，人类天性中“人性恶”是最显著的本能，暴力和残忍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主旨。
《现实一种》表达了哪些“人性恶”呢？我认为是——暴力和残忍。皮皮杀死堂弟，山峰杀死皮皮，山岗杀死山峰，山峰妻子冒名将山岗的尸体捐献……一系列的残忍的复仇、疯狂的屠杀行为不但是源于人物的阴暗心理，更源于人类残忍的本性。复仇只是浅层意义上的主题，暴力和残忍才是作者贯穿全作品的主旨。人物之间的残忍行为不是复仇驱使，而是暴力残忍的本性使然。暴力潜藏在人的内心，一旦有机会，便火山喷发地喷泻而出。四岁的皮皮摔死了堂弟，不是出于对堂弟的仇恨而是对暴力的本能钟爱。这里的皮皮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行为中处处体现暴力凶残、自私冷酷。当堂弟没有再哭了，“他有点沮丧地走开了”，摸着堂弟棉花一样松软的脸，“禁不住使劲拧了一下”，听到堂弟的哭声，“他感到莫名的喜悦”，为了听到更加富有激情的声音，他对准堂弟的脸使劲的打去一个耳光，又采用令一种办法——卡喉咙。“他一次次地享受着那爆破管似的哭声”，觉得“嘹亮悦耳”，“异常激动”，看到叔叔殴打父亲，“皮皮不愿意离开，他正兴致勃勃的欣赏着山峰的拳头。而父亲没有倒下使他兴高采烈。” 对我们惯常指向的光明美好的儿童世界描写深具颠覆意味，给读者一个全新的视角——冷漠凶残。山岗夫妇对儿子的死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痛，妻子甚至只是要求丈夫打山峰一拳，在这里暴力只能解释为人类本能嗜好。
毋庸质疑，余华在表现人性恶论方面是成功的。揭示这种极端暴力残忍对于表现人性本身来说，具有非常深刻意义。暴力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属于精神现象学的范畴。进一步揭示暴力精神现象学，即其产生的精神根源及其由此带来的精神后果，在探讨余华颠覆性叙事模式及其美学真实观时，联系到作者的成长经历，我们不能忽略文革这个客观因素。可以说，文革时期几乎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精神上的创伤和不同程度的暴力打击，“暴力和死亡”的 “达摩克利斯剑”高悬于每一个人的头上，因而那种直接对心理造成攻击的威胁时刻困惑、少年的阴影时刻震撼着作者，成为他试图极力描述的感性的东西。精神创伤的痕迹存留于无意识中，自我叙述由模糊而到强烈突出。用弗罗伊德的话来说，精神创伤“是一种体验，它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高度的刺激，以至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的能力分配到永久的扰乱。” ⑧

作为余华第一次转型时期的先锋创作的实验文本，《现实一种》带有明显的形式探索的痕迹，想象虚构出的世界也过于夸张、灰暗。余华是先锋道路上的一个孤独者，在主流话语之外，以寻求如何逃避公众聚焦热点的姿势，以相当冷静的成熟心态和冷酷笔调，试图营建自己丰实的精神内核，其注定是要孤独的。他的孤独就在于——他在争取自由过程中，只能以个体本位论的方式独守自己的心灵空间，以个体想象的方式来记录他在茫茫精神原野上的独步所得，表达他在自己无所拘束的精神领域里的新的发现。在对自我精神家园强力培植的同时，余华一直没有“忽略对人性以及人存在本质的更为尖锐的追问”。⑨无论如何，我们说——余华是成功的。

注释：
① 《生命的摆渡——中国当代作家访谈录》海天出版社 1998年5月第一版第159页
②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讳语》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9年第3页
③ 赵毅衡：《作为颠覆的小说》《今日世界》 1993年夏
④ 余华：《虚伪的作品》选自《余华作品集》（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4年12月第1版第285页
⑤ 余华：《活着》前言海出版公司 1998年5月第一版
⑥ 余华：《虚伪的作品》《上海文论》1989年第5 期
⑦ 同上
⑧ 弗罗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局 1997年2月版第157页
⑨ 洪治纲：《先锋：自由的迷津——论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先锋小说所面临的六大障碍》里提到先锋创作的想象力和想象局限时说到这话（原载《花城》 2002年第5期）

参考文献：
[1] 邢建昌、鲁文忠：《先锋浪潮中的余华》华夏出版社
[2] 余华：《现实一种》新世纪出版社 1999年7月第1版
[3]《当代作家评论》 2000年第4期
[4] 昌切、叶李：《苦难与救赎——余华90年代小说两大主题话语》《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 200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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