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哲学的图解--------杜丽娘形象的美学分析
内容摘要:理欲之辩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范畴,宋明理学提出“存天理,无人欲”在主体层面固然有其合理之处,可是,这种理欲对立观到了明代,成为一种宗教伦理与行为规范,也成为残害人性的合法借口。对此身同体受的汤显祖则通过牡丹亭,特别是通过主人公杜丽娘的对合“理”之“欲”的大胆追求。阐述了自己“欲即理”之思想。在本层层面,在牡丹亭下,在杜丽娘心中,不是人享有爱,而是爱享有人生,爱决定人生作者用文学形象对宋明理学之不彻底性提出了抗议,从而奠定了中国文学非实用、非官方之实用主义御用文学而求美好人性的纯美文学之传统。 关键词: 理欲之辩 存天理 无人欲 欲即理 理即爱 爱的哲学 正文:王蒙先生认为,人生宝贵的是生命,只有写出了超过生命的事件或者理念或者情欲,才算是达到了艺术的及至。这个及至是什么?就是超越人的生命。什么能超越人的生命?就是能决定生命、控制生命、制造生命的近似荒诞或神圣的东西。这种东西,除了上帝只有艺术。艺术的及至是写在人的生命之外所存在的能决定生命的东西,这种东西为人与天共有。所以是宇宙的、是哲学的、文学能表现它,所以是艺术的。王国维先生评论《红楼梦》的美学价值时深刻指出:“《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宇宙的也,哲学的也,文学的也。”如果我们套用一下王先生的观点,那么《牡丹亭》则完全可以比肩 《红楼梦》,也是“宇宙的也,哲学的也,文学的也。”其美学价值以至秦文学之至境。写出了超越生命的事件:人鬼媾和,死而复生“写出了超越生命的理念:爱欲高于一切,为天地人伦之至理;也写出了超越生命的情欲。这就是天人合一或理欲合一。合一与阴阳或情欲。 为论证方面,我们有必要对王国维先生的观点予以理论梳理. 《桃花扇》以名妓李香君与名士侯朝宗之间的爱情故事为经线,以明末初社会动荡为纬线,反映在江山易主,天地变色之际,社会各级层人物的品节。劝诫世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号召人们“一身而系天下危”。侯朝宗作为深受皇恩的士子却变节投敌。成为“贰臣”之属。其品德节操则远在烟花女子李君香之下。很显然,这出戏是“高台劝话”,是图解孔孟之道,宋明理学,宣扬的是儒家的君臣大义,是典型的“官方之言”。所以,王国维把它划入“政治的”,其主诉对象是庶民百姓或承蒙皇恩的士子,而不是“君”或“王”,“圣”或“贤”,而是君王或圣贤在布道,在劝话。所以它又是“国民的”,又因为它只是在明清易代之际,推而广之,也只指历史上特定年代的故事,至少只是战乱之际而非承平之时,所以它又是“历史的”。这样的作品,以唐人之言,就是“文章合为事而做,歌诗合为时而著”。属于“文以载道”之正统文章,用上世纪40年代以后的主流文艺批评标准,属于典型的“政治标准第一,文艺标准第二”。正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桃花扇》指斥降清的侯朝宗,但清朝统治者却对该剧末加以禁止。当康熙皇帝前来祭孔时,指名要该剧的作者孔尚任陪祭。这与清朝把降清的洪承畴等人列为贰臣传而把抗清的史可法等人奉在精忠谱是同样的道理。 王国维先生认为《红楼梦》是“宇宙的”、“哲学的”、“文学的”,即“艺术标准第一,政治标准第二”。因为,官方禁止、删节、篡改《红楼梦》,却肯定、宣传、提倡《桃花扇》。这从曹雪芹与孔尚任的个人遭遇上也可看出来。政治是十分功利化的实用实践,而真正的文学则是超越的,是美学的,是永恒的,无差别的人性之表现。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哲学不正是这样的吗?而《红楼梦》也是这样的。 本文所要揭示的正是这样一个命题:《牡丹亭》是舞台上的《红楼梦》。它也是“宇宙的”、“哲学的”、“文学的”。《牡丹亭》是舞台上的人性展,作者用“亭”暗喻“舞台”,而“牡丹”则“美女”、“美丽人生”,“牡丹”享有“国色天香”之称。从唐后一直专指美丽女性,在《西厢记》中,作者用“露滴牡丹开”巧妙地告诉人们男女主人公首次床第云雨,一直到现代,林语堂先生仍然把“牡丹”作为他的唯一一部“艳情”小说的女主角来写。所以,作者的“牡丹亭”就是“牡丹情”,就是女人情,就是人情、人性、人心。他要告诉世人的是什么是人,什么是美好人生,人究竟应该怎么活着才算是圆满人生。同时又告诉人们不应该怎样活着,怎样活着是扭曲的人生、残缺的人生。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人]与存在[天]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人啊,认识你自己”。这种认识又可分为“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人到哪里去?”三个侧面与两个阶段-----是生还是死。《牡丹亭》恰恰对这些问题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这就是人是爱的动物,从爱而来,奔爱而去,生也罢,死也罢,在爱中,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为了支撑这个观点,有必要沿着《牡丹亭》的故事梗概而逐步转开论证。 贫寒书生柳梦梅为求功名富贵,不得不寒窗苦读,以求进士及第,封妻萌子,光前裕后。大白天为不负光阴,只好钻进故纸堆中,品位圣人说教,人伦大义,“存天理,无人欲”与“格物致知,修齐治平”填满了脑子。他已到“种情”之年,却未曾有过半点“青春骚动”。可是,一旦他睡着了,在梦中,在另一个世界里“本我”就出现了原形。有一天夜里,他梦见在一座花园里的梅树下立着一位国色天香绝代佳人[不是梦见梅,而是在梅树下站着“牡丹”,暗扣人名和曲名,而梅则指有花无叶,严寒独开,显然另有所寄]。从此以后,读书心不在焉,欲火难抑,情不自禁。怎样好的义理词章,怎读不下去。终日思念那位闺秀人儿。而与此同时,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从老书生读书受教,以使她在“无邪”二字上立身,在“有德”二字上齐家。可是,事与愿违,在读《诗经》首篇时,因“关雎”一诗而使她伤春、寻春[梅花象征冬天,在人伦严冬中的杜丽娘从来没有正常人的思维,《诗经》中“兴”即“起”,引起下文。未曾想却兴起了杜丽娘这朵冬天的花伤春、惜春]她也开始了做梦,在梦中与一个百衣秀才幽会在花园的牡丹亭畔。“牡丹亭”者“牡丹情”也。而“露滴牡丹开”,恰恰在中国古典中就是做爱,而公开的爱情,在传统文化中正如孔庆东先生所言,是贬义词,人们常用曲笔而婉表,这样以来,牡丹亭的象征意蕴就昭然若揭了。爱在古代,是兼有欲与情之双重含义的,在本戏曲中,前半部分为欲,后半部为情。丽娘像一只蛰伏地下17年的17年蝉,破土而出就是为了这金宵一刻。高潮过后便立即谢世。可惜丽娘只是卢生一梦。书生梦及第,姑娘梦嫁郎,但梦终归是梦。梦醒之后相思不已,一病不起,终至不治。她在弥留之际,要求母亲把她葬在花园的梅树下,这株梅树正是书生柳梦梅梦见的那株。诚可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爱的力量,打通阴阳,接通男女,超越时空,这并没有什么荒诞,而是艺术的真实,美学的真实,本体的真实。杜丽娘之心与柳梦梅之心已经灵犀相通。她似乎已经知道迟早有人来此觅偶,于是又吩咐丫鬟春香将自己的画像藏在太湖石下备用。这时候,其父杜宝升任淮阳安抚使,委托塾师李最良葬徒并修建“梅花庵观”,一为亲师们纪念凭吊,二为使女徒阴中冥修。在杜宝与陈最良眼中,丽娘之为情而死是极失体面的事情,所以,即使死了,仍不放过,要她冥修,故修庵建观,以继续磨性灭欲大业。三年后,按中国民俗,是冥中之灵转世为人之年,就在这时,柳梦梅赴京应试,借宿梅花庵中,散步时“无意”捡了丽娘画像。画像栩栩如生,又象似曾相识,一见如故。梦梅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正是三年前自己梦中的情人,三年来旦夕思念的佳人。丽娘这时候魂游花园,再度与梦梅幽会,二度春风云雨。接下来梦梅根据丽娘之指点,掘墓开棺,丽娘死而复生,光亮更似从前。她与梦梅携手共车,到了京城临安,梦梅考中状元,大魁天下。丽娘也遇见了在外避难的母亲和春香,解除了父亲对梦梅的误会。父亲本人也时来运转,官晋一级,从安抚而升任平章。有必要指出的是,梦梅的状元是因为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伯乐”-----大字不识的苗舜宾------“慧眼”识英才得到的。而杜宝呢?治淮无策,一筹莫展,最后只得贿赂李全之妻杨氏,走夫人路线,这才稀里糊涂的退兵言和,官升一级。即使那个因为丽娘之死而无以为生的陈最良也跟着龙王喝上了浑水,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修书而得到早已绝望的功名,好象把灰重燃起来,把沙蒸成了米饭。全剧以大团圆结束。 这出荒诞剧,其实并不荒诞。它向人们揭示了这样一个真理或天理:爱情可以拯救一切,有了爱情,就有了一切;没了爱情,也就没了一切。男欢女爱,是人生第一大事,失此便失去了功名,失去了人生,失去了一切。爱就是人的本质,是生活的真谛。梦梅考中状元,凭的是什么?不是真才实学,论学力,他远在陈最良老儒生之下,凭的是与丽娘的爱。杜宝官升一级,凭的是什么?不是治淮有方,论手段,他远在李全夫妇之下,凭的是他与梦梅尽释前嫌,成就了人世姻缘。陈最良为何成了陈绝良?为什么又从陈绝良而高中举业?前者是因为他以理学教条埋葬美好姻缘,后者是因为美好姻缘重续,他也跟着沾光。最关键是丽娘的起死回生与两次与梦梅幽度春宵,凭的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爱。爱就是一切,是生命最高境界。爱可以“齐物”、“齐梦”、“齐生死”、“齐阴阳”。在爱中,人与梦,神与体,生与死,完全没有差别,只有在爱中,人才叫“自我实现”,世界才是“大同世界”,也叫做“无差别”境界。庄子哲学的真谛,在于“齐物”即“万物无差别,一切都是存在;万物无区别,一切都是过程。”但庄子除了梦没有给出现实“无差别”的“齐物”境界的门径。他说自己在梦中化蝶,醒后不知道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其实是说自己醒来等于在梦中。牡丹亭的成功之处,在于向世人揭示:无差别境界,在梦中,更在爱中。齐物之境,唯有爱情。爱情可以起死回生;爱情可以化梦为真;凡是对他人之爱做过助益之事的人,都可以从中分得爱的残羹。笔者认为,汤显祖与曹雪芹一样,思想已至生命止境。但汤显祖比曹雪芹之思想,更加入世,更加积极。曹雪芹的哲学是虚无主义或存在主义,老庄主义,这从“好了歌”及跛足道人及癞头和尚的言行中就可以看出来。虽然宝黛二人忠心相爱,也都认为《西厢记》胜过经书,似乎已触摸到爱情的边缘,可是终究还是回到科举之路,纲常名教之“正途”去了。宝玉为什么挨打?不就是因为宝玉有了爱吗?有了欲吗?宝玉被打只是序曲,宝玉后来不再挨打,然而却弃所爱之人而娶不爱之人,向纲常名教投降,走上科举求官之路。而《牡丹亭》则相反,统篇自始至终贯穿一个坚定的信念:爱是人生唯一的上帝,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没有爱,便没有一切。爱是生命之唯一目的,在爱面前,所有的存在,都是手段,也都没有差别,属于“齐物”,人生之一切的一切,都缘爱而生,而没,而依附。生命就是因爱生,因爱而无的过程。把生命归之于爱,连梦也归之于爱。这与《红楼梦》把一切要么都之于梦------虚无------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要么把一切又归于有------功名-----兰桂齐芳,钟食鼎鸣,是有很大不同的。曹雪芹一会儿推崇爱欲而反对名教,这从黛玉劝宝玉之言中可以看出来,一会儿又反对爱欲而主张名教,这也从焦大醉骂,宝玉挨打中可以看出来。而《牡丹亭》则不同,始终高举爱欲大旗,连梦,连生死都附丽于爱的大道之上,没有爱,生即是死,而有了爱,死却回生。在爱面前,生死没有差别。哈姆雷特认为是生还是死,是人生的问题。而在牡丹亭下,唯有爱或无爱,才是一个问题,生死在有爱之后,是一致的,无差别的,既然连生与死这样的哈姆雷特命题都“齐物”了,人生还有什么东西在爱面前不能“齐物”呢?当丽娘的爱遭遇挫折后,杜宝一家妻离子散,先生也从“最良”而成“绝粮”,杜宝本人也在仕途上是一筹莫展,一家人树倒猢狲散。可是,当丽娘的爱实现后,一切都柳暗花明,瞬间峰回路转。所以,55折的大戏,最后以“大团圆”作结。因为爱重回人间,那个成天摇头晃脑,子曰诗云的先生也因丽娘之爱的实现而获得功名,而把爱和被爱集于一身的柳梦梅也高中状元。他之状元不是诗文词章做的好,而是遭遇了爱神的荫护。只要懂得爱,会做爱,有无学问都照样作状元。作者安排了一个文盲苗舜宾做阅卷者,其寓意十分深幽,在爱神面前,文盲与非文盲又有什么区别?甚至学问越多越反动,程朱理学越精通越无用,越不知爱。冯梦龙主张“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在《牡丹亭》中得到了宣泄。真情大于名教,名教泯灭人性,是人类之大敌,是一剂伪药。只有文盲,不懂名教的苗舜宾才最识货,才能选拔出真状元-----爱的实现者。 《牡丹亭》的哲学是爱的哲学,爱的人生观,价值观,宇宙观。人因爱而生,为爱而死,因爱而起死回生。爱在牡丹亭中,是拯救灵魂,实现人性自由,人生幸福的灵丹妙药,不二法门。这是《牡丹亭》不同于《红楼梦》的地方或高于《红楼梦》的地方。在《红楼梦》中,爱也是虚的,也是一场梦,爱归之与梦。所以宝玉的性爱启蒙要在梦中由警幻仙子传授。而《牡丹亭》则相反,有了爱,梦也是实的,人生就是一场爱。爱贯穿从生到死之过程,又贯穿起死回生之循环。爱是世界的本质,宇宙的本源,爱就是上帝。这种爱的宣言,与西方资产阶级革命中的“博爱”主义或基督教伦理中的“泛爱”主义,更加极端而绝对,爱成了西方哲学中的“本体”-----终极的“自存在”,而人作为主体------也是“被存在”而已。这一主张或理念是《牡丹亭》的生命与价值,也是它高于《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之处,《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中,只忠义二字。主人公都是英雄,全部不懂得爱。《三国演义》中所见得的爱,是紧张的杀戮攻掠之间隙的“稍息”行为,貂禅与吕布之爱,搅和在王充与董卓之政治斗争中,成了调味品、添加剂。政治高于爱情,有了权利,就有了一切,爱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或砝码。《水浒传》则更离谱,爱几乎成了奢侈品,成了毒品,成了祸水。其中有爱的人如潘金莲、阎婆惜、李师师都是反面角色,是“革命”的对象。为了哥们义气或兄弟之情、忠义之行而杀妻的宋江、害姊的杨雄、杀嫂的武松、拒情的燕青全都成了义薄云天的豪杰,而不懂爱的李逵,不能爱的鲁达,失去爱的林冲,也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只有一个为爱而战的人,那就是“矮脚虎”王英,一个“矮”字,就说明了一切。《水浒传》是反爱主义的大书。然而,《牡丹亭》上却高扬着唯爱主义的大旗。在中国文学史上,唯爱主义作品,除了《西厢记》以及四大传说之外,《牡丹亭》是最为杰出的文学重镇。 在西方文学史上,唯爱主义几乎等同与唯美主义。其作品汗牛充栋,不绝如缕。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唯美主义者王尔德,他在《莎乐美》中就把爱等同于美,远高于真和善,连血淋淋的杀头都无比美妙,以为有爱存在。莎乐美亲吻约翰的人头。把血腥味比作爱情的苦味,十分欣赏,十分快乐。死亡,只要有爱存在,鲜血也变的美丽。善与恶在爱情面前化做一团乱麻。这与牡丹亭中生与死,梦与真的临界状态不是一样的吗?《莎乐美》的主题是:爱就是美,美就是上帝,爱就是上生。没有爱,人不过是一粒沙子而已。王蒙先生号称在作品中绝不涉性、弘欲、煽情,向来以作品“干净”而标榜。可是,当他看了《莎乐美》以后却称赞有加,不知对于《牡丹亭》,他该做何评论。《牡丹亭》指斥官方哲学,公开称颂爱的拯救,欲是幸福,缘是成功。虽然其中没有莎乐美欣赏爱人血淋淋人头之场面,可是,开棺掘墓,死而复生,魂灵与真人共枕,难道不更能说明爱的绝对与伟大吗?杜丽娘比之莎乐美,有过之而无不及。 近年来,巴别尔在世界文坛风头强健,其代表作《骑兵军》把血腥的战争审美化了,正如莎乐美之于人头,杜丽娘之于幽魂。然而正是这个巴别尔公开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快乐,为了同女人睡觉。”按照弗罗伊德的理论。性欲滋生爱情,爱情升华创造。正如西塞罗所说:历史是思想的延伸,世界是思想的结晶。在弗罗伊德那里,思想却是欲望的转化,正如蚕是蛹的转化。《牡丹亭》为弗罗伊德理论及巴别尔之言,提供了最好的注脚。杜丽娘因爱而出生,为爱而蛰伏。当有人为窒息其爱而试做努力之时,不经意间却挑逗了她的爱,唤醒了她的爱,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爱就爱到底,由活着爱到死,再由死而爱到重新活。这使人想起了西方互伦特神父因赐爱而使盲姑娘复明的故事。在中世纪之欧洲,一个人被判死刑,在临刑之际,如果有姑娘站出来说:“我愿意嫁给他”。那么,刀下鬼瞬间就是人世人。爱可以拯救,在《牡丹亭》中,有了爱,人可死而复生。爱不仅是拯救,爱就是本体,爱就是超越。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东海西海,人心攸同;南海北海,道术未裂。这里的人心与道术,不正是爱么? 张爱玲认为,除了食色之性外,人一无所有,5000年的文明教化[官方道统,以陈最良为模特儿的经书义理]都白费力气了。她不仅是唯爱主义作家,也是唯爱主义实践家。为了爱,或者为了床第之乐,不惜与汉奸同居,置爱欲于民族大义之上。黄庭坚甚至说过,为了生前一杯酒,不惜放弃身后万世名。苏武何等英雄,可是却与胡妇生子,爱高于一切,欲压倒一切,这正是《牡丹亭》主题的“生物基础”。在中国民间,向有“劝赌不劝嫖”、“不读孔孟,不绕月老”之说。几千年都把爱欲之实现,看作人生头等大事。其实连孔子自己也承认“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好德是尽义务,好色是展本能。好德是相对自然,好色是绝对自然。相对必须服从绝对。即使经书义理所宣扬的都是真理、是道德,它也必须服从爱欲,服务与人生。按弗罗伊德理论,经书义理,道德教条不也是人的爱欲的升华或转化吗?二者之间是本与末,源与流的关系,怎么可以“存天理,灭人欲”呢?人欲是天理的本与源,灭人欲不就是给天理釜底抽薪么?既然“天人合一”,那么“理欲”岂能为二?中国传统官方哲学的虚伪性不就在这里吗?在《牡丹亭》中,天理名教的化身是陈最良,最后沦落为“陈绝粮”,这个人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王玉辉。泰戈尔说过,违背绝对自然的东西就意味着强化。在《牡丹亭》中,杜丽娘青春似一堆篝火,《诗经》词章只不过是一根剥火棍,一旦被撩拨而燃烧起来就成燎原之势。在这个时候,任何压抑限制,都只是强化煽旺。顺情者生,逆情者死。陈最良的迂腐顽固,不失大势,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因势利导,因材施教。他的倒行逆施,知识起了催化作用。与其说是教化学生,毋宁说是激发学生。他自己最后只是落了个“绝粮”困境,再后来因学生之情成缘和而讨吃了残羹。 柳梦梅是杜丽娘实现爱欲情仇的工具、陪角。如果一块石头能被杜丽娘所爱而又能爱杜丽娘,那么,作者绝对用石头而不用柳梦梅。在男权社会,功名富贵是男人的专利,科场及第就可光宗耀祖,大魁天下,就可出将入相。将相出于科举,科举依靠男人,男人依靠女人,女人凭的爱欲。爱欲凭的是什么?正如冬雪夏雷、春雨秋风,这是自然的东西,是一声“关关雎鸠”就能唤醒的篝火。这不是天理又是什么?“存天理,无人欲”的逻辑矛盾或内在悖论不正在这里吗?“艺术比生活更真实”。《牡丹亭》的生命力就在于让一切欣赏该剧的人都大吃一惊:原来我们都生活在悖论之中,我们之所以活的累,那是因为我们活的伪。我们一方面要做陈最良,另一方面又要当柳梦梅或杜丽娘。鱼和熊掌岂可兼得乎? 冰心老人一生力倡力行爱的哲学、爱的文学、爱的人生。老人认为“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有人说是受了基督教博爱传统的影响。但基督教之博爱不正是《牡丹亭》的主题么?近年来,从魏明伦、阎连科不断有人“继承和发扬”《牡丹亭》爱的哲学,爱就是一切,爱就是人生的理念,公开在戏剧、在小说中为爱正名,甚至为潘金莲“评反昭雪”,不正是《牡丹亭》主题的当代表现么?也是对某些绝对化的官方正统观点的反抗。 在《牡丹亭》中,对于处于准囚禁状态下的杜丽娘来说,爱与欲是一回事,正如情与性之不可分割。所以,当她与“素昧平生”的柳梦梅乍一见面,就如烈火遇干柴,烧的一塌糊涂。这时候的杜丽娘是欲的使者。当她起死回生之后,在陈最良的阻挠、石道姑的相助、花神的庇护、杜宝的误会、阎王殿的胡判等等一波又一波的颠簸之后,欲终于升华为爱,性终于升华为情,丽娘成了爱的化身。而爱情最后又升华为宗教,“形而下者为之器,形而上者为之道”。爱情成了“道”,成了新的名教。成了“阴阳配合正理”,即最高、最神圣的“天理”。汤显祖“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很显然,超越了冯梦龙的“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境界。不是用男女之真情来揭发孔孟程朱名教之伪,而是树立了新的名教,这就是男女真情。杜丽娘“一生爱好天然“。男欢女爱就是天然。老子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爱欲就是自然,是人伦之大法,是人生之目的。这就是《牡丹亭》的主题思想与永久生命。把爱提高到齐天人,齐阴阳,齐生死之高度,提到超越生命并享有生命之绝对化的本体论程度,是汤显祖的创举,是《牡丹亭》的生命,是杜丽娘的形象之使命。阐述这一哲学新论,是杜丽娘形象的美学价值。 哲学是终极的普遍的人类之思想。文学是以故事表现的哲学。普遍人性与终极关怀是哲学之生命,是文学之使命。不表现哲学思想的文学作品,恰如不结果实的塑料花,只可装点生活,却没有自己的生命。《牡丹亭》之不朽,就在于它与《红楼梦》一样,是“宇宙的”、“哲学的”、“文学的”。我们不妨再附丽一句:是人性的、自然的、真实的,因而是超越的、永恒的美丽。这一切,只可归结为一个字:爱。或者一句话:自然的东西是最美好的东西,而爱是人性中最为自然的东西。人是人的,人也是自然的。爱是阴阳正配,为天人共有,它存在于人又不为人所独有,所以又超越人之生命。即如此,我们可以把裴多菲脍炙人口的诗改为: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苦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想来杜丽娘是不会反对的。
参考书目:1、《汤显祖戏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年版 2、《中国文学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远距离教育教材] 3、《文学概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远距离教育教材] 4、《读书》2005年第3期 5、《冯友兰哲学论集》三联出版社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