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中蘩漪形象的分析 蘩漪是曹禺《雷雨》中刻画的一个最富有个性特征的文学形象,作为一个文学典型,蘩漪是当时其他女性典型形象无法比拟的。她虽是一个被污辱被损害的封建旧式女人,但她个性鲜明,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敢于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搏斗。她不但有“雷雨”的性格,她本人简直就是“雷雨”的化身,她把周朴园竭力维护的“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封建专制家庭劈得粉碎。剧作者通过塑造蘩漪这个艺术形象,抨击了封建家庭和绝对统治者周朴园的罪恶,控诉了他对人性的摧残,他的伪善。而这个最恶之家就是整个封建社会的缩影,因此说蘩漪形象的典型意义就在于揭露了带封建性的资产阶级家庭的罪恶,激起人们对不幸妇女悲剧命运的同情和对于人的地位、人的尊严、人的权利的深沉的思考。蘩漪的悲剧结局,客观上告诉人们,那种蘩漪式的个人反抗,既不能解决社会问题,也不可能给被侮辱、被损害者带来个人幸福。 一 剧作家曹禺最初在剧本舞台提示中说“蘩漪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的最高生活理想只是“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但是她的这点生活理想在与周朴园不相称的婚姻中是得不到的。尽管蘩漪与周朴园的结合是门当户对,但相差二十岁,在那个时代也就是差了一代的距离,这在思想性格、生理、心理上必然产生相互的不适应。首先,周朴园在个人感情生活上经历了不得不抛弃鲁侍萍而忍受了妻离子散的痛苦,为了维护封建家族利益的需要,后来娶的阔小姐虽给他带来地位和财富,但没有给他以幸福。经历了残酷地放水淹死二千小工,谋取丧尽天良的金钱和枪杀罢工工人的他,已经在封建制度和文化的教化下,异化为一个专制、暴戾的封建家长,在资产阶级资本积累时期的野蛮生产方式、思想方式的磨砺中,异化为一个冷酷、自私的资本家,他不再需要人格平等的爱情,他需要的是年轻美貌、可满足他的虚荣心而且柔顺、贤德以便成为他的性奴隶和家庭象征的女人。情感丰富,个性鲜明的蘩漪是绝对不符合周朴园的条件的,她泯灭不了做一个女人的渴望。其次,青春勃发、精神炽热的蘩漪与青春已逝、盛年不再的周朴园,由于二十岁的落差,在夫妻的性爱心理和性生活上也必然不相和谐,专制思想严重的周朴园在性生活上的不济,必然会加深他的自卑,从而在精神面貌上与蘩漪产生隔膜,而且,当蘩漪从周朴园的醉梦中得知周与侍萍的恋爱史时,也必然会对她那本来纯净的爱心抹上一层暗影,因此,周蘩漪与周朴园的婚姻生活不久就互相失望,继而互相回避,互相虐待,周朴园一去矿上就是两三年,回家就暴躁如雷,蘩漪则称病闭 门,不予理睬,夫妻是名存实亡。 其实,蘩漪在跟周朴园结婚的18年里,冷酷自私的周朴园只把她当成家里的一个摆设,将其禁锢在周公馆这个封建家庭的牢笼中,使她呼吸不到半点新鲜空气,她总是被压抑着,竭力管制着自己,让自己安于痛苦的生活。这种生活渐渐磨掉了她对生活的兴趣和意志,磨掉了她对真实生活的一点希望。就在这时周萍来到了她的身边,她把周萍对她的爱当成了真挚而无私的,自从她与周萍在一起,才感到了从未感到过的幸福,尽管她与周萍的爱情生活是在一种极不舒畅的环境中,不能充分享受他们应有的爱情生活,然而她满足了。当周萍抛弃她时,她违心地把自己置于极端屈辱的地位,要求周萍把她带走,甚至对周萍说“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都可以,只要你不离开我。”作为一个女性,为了自己能够获得幸福,她已经把自己踩在了脚下,企图用这样的方法来挽回已经失败的爱情,可是最终仍然挽回不了,只有当她意识到周萍已经铁了心,决意抛弃她时,她才进行了疯狂的报复。由此可见,蘩漪说过的“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这句话,充其量不过是旧时代、旧家庭里无爱情婚姻的痛苦的一种自慰式表白。不是有些同志说的,这是蘩漪追求“人格独立”、“个性解放”的表现。蘩漪没有那样的要求,也不会有那样高的理想,一个追求独立人格、自由爱情和个性解放的女性,决不会把自己的人格、爱情置于被怜悯的地位,更不会通过乞求、施舍得到爱情。 从蘩漪的最高生活理想、爱情生活和反抗方式来看,她只能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蘩漪虽也有鲜明的个性和坚强的反抗精神,但她缺乏开创性的能力和思想;她虽有追求真实的爱情生活的意志和勇气,但没有与旧家庭、旧社会、旧婚姻的尖锐对立和追求独立人格的理想,她的个性解放,她对爱情生活与自由的强烈要求,是要通过与周萍私奔这样一种传统的方式来达到,她尽管敢于背叛周朴园,却没有想过向欺骗她十八年的周朴园表明决意的意志,她为了得到真实的爱情生活,以畸形的方式达到目的,她的爱情悲剧是必然的。因为她的生活、思想、理想无法把她引向正确的道路,让她去冲破个人、家庭和社会的束缚,等待她的只能是屈辱的结局。蘩漪的悲剧,正是一个旧家庭里旧式女人常有的悲剧。 二 蘩漪这个在周公馆里被污辱、被损害的上层社会女性,同时也是一个敢于冲破封建家庭束缚的叛逆者。聪明美丽的蘩漪,有自己的憧憬和对幸福、爱情生活的追求,当她落入了周朴园的魔掌,成了周朴园精神统治下的奴仆后,寂寞枯淡的生活,沉重窒息的空气,把她闷得都透不过气来,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就在她想安安静静等死之时,却意 外地得到了仅小他六七岁的继子周萍送来的她渴望得到却从没有得到过的情爱,点燃了她天性中炽热的爱情之火,她郁积了十几年的渴求、蓄存在内心深处的热望一下子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她不顾自己是周萍的继母、周朴园的妻子,毅然把自己的性命,名誉,整个地交给了周萍。在那个封建意识浓厚的社会,又面对专横、自私的周朴园,做出这一大胆的举动,无疑是对封建家庭束缚的叛逆。但是,周萍毕竟是周朴园的儿子,他只是利用蘩漪来填补自己感情的空虚,并未对蘩漪产生真正的爱情,后来他爱上了四凤,尽量回避着蘩漪,并且为了摆脱蘩漪,想离开周公馆,一走了之。这时的蘩漪竞不择手段地死命拖住周萍,与其说是出于对周萍的爱,还不如说是出于对她自己的地位、处境的一种反抗,出于对周朴园所加给她的种种束缚限制、对周朴园的专横统治的一种反抗,同时也是对周朴园的一种揭露,而且她的揭露是那样的辛辣锋利,那样的痛快、彻底。请看这样一段对话: 周蘩漪 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 周萍 (有些怕她)你疯了。 周蘩漪 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责任,你不能丢下我,就一个人跑。 周萍 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话不是在父亲这样 —— 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 周蘩漪 (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你们这样体面的家庭已经十八年啦。 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事,我自己负责任。不象你们的祖父,叔叔,同你们的好父亲,背地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外表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是慈善家,是社会上的好人物。 周萍 大家庭里自然不能个个都是好人。不过我们这一房…… 周蘩漪 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 在剧本的众多人物中,只有蘩漪,全面地揭露了周家的罪恶,把周朴园的冷酷、自私、专横和伪善的本质充分地揭露出来,这正是对周朴园的直接叛逆、直接反抗。 蘩漪对封建家庭的叛逆,对周朴园的反抗,是由消极逐渐转到积极的,而且是愈来愈激烈,愈来愈不可遏制,到了最后终于完全撕毁了周朴园的“尊严”,彻底破坏了周家的“平静”而“圆满”的秩序。周朴园逼蘩漪吃药(第一幕),蘩漪说:“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我不想喝。”“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等等可以看出她具有反抗性,但那多半是抵御招架,属于消极的 防守性质,在周朴园的威逼之下,她为了解救周萍,不得不喝下,最终还是屈从了。在周朴园催蘩漪去看病(第二幕)的冲突中,蘩漪的态度就不同了,她已经是以一种挑战的姿态出现了,周朴园早就两次派人催过蘩漪去看病了,蘩漪都没有去,周朴园只好亲自跑来了: 周朴园 你怎么还不去? 周蘩漪 (故意地)上哪儿? 周朴园 克大夫还在等着,你不知道吗? 周蘩漪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她岂但不知道克大夫在等着,她甚至连克大夫这名字仿佛还是第一次听到呢!周朴园没有办法,只得再向她说明,克大夫就是“从前给你看病的克大夫”,她却说她根本没有病,就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说着,她就管自向饭厅门走去。周朴园还想用他那家长的威严来喝住她,但是完全没有用: 周朴园 (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周蘩漪 (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周朴园 (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周蘩漪 你!(不经意地打量他)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 (径自由饭厅门下) 在这最后的“你!”的一声里,该是包含着多少的轻蔑和嘲弄之意!她的“不经意”表现了她内心的极大的愤慨和蔑视,在“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的背后,隐含着蘩漪内心丰富的潜台词:是你把我逼成这样,你反倒咒我有神经病!你这个伪君子,你恨不得人人把我看成是怪物,是疯子。你怕我,因为我知道你的底细,十八年来,你把我害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你是怎样的一个人,难道我不知道。到了蘩漪与周朴园发生第三次冲突时,充分表现了蘩漪已经从防御者的地位转变成一个进攻者了。在一个凄凉的雨夜,周朴园正在悄然出神地看着侍萍的相片,蘩漪刚从鲁家回来,雨衣上的水还在往下滴,脸色惨白,鬓发也是湿漉漉的,在这样的时候,突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周朴园面前,周朴园的惊愕骇异之状是不难想象的,然而蘩漪却满不在乎,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到,周朴园愈是惊愕,她就会愈显得镇定,愈加感到一种满足的快意。请看下面一场精彩的对话: 周蘩漪 (看见周朴园惊愕地望着她,冷漠地)还没有睡?(立在门前) 周朴园 你?(走近她)你上哪儿去了?冲儿找你一晚上。 周蘩漪 (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周朴园 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周蘩漪 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周朴园 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周蘩漪 (厌恶地)你不用管。 周朴园 (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周蘩漪 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周朴园 (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语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周蘩漪 (望着他,一字一字地)在你的家里! 周朴园 (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周蘩漪 (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周朴园 一夜晚? 周蘩漪 (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这真够使周朴园狼狈的了。所以他惊疑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蘩漪则如一座石像般地矗立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周朴园的面前。她感到快意,得到报复的满足,更显示着迎接暴风雨的战斗姿态。接着她又从周朴园的手里把侍萍的照片拿了过来,并且象逗小孩似地逗着周朴园,周朴园实在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摆出家主的威严,命令她走开,然而立刻就被蘩漪挡了回去。 周朴园 (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周蘩漪 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你给我出去。 周朴园 (严肃)蘩漪 ,我叫你上楼去! 周蘩漪 (轻蔑)我不愿意,告诉你,我不愿意。 这时两个人的力量对比关系,两个人的优劣地位,已经翻了一个身子,蘩漪不再是屈从于周朴园的奴隶,俨然是一个威严的家长。第四幕末蘩漪对周朴园发起了雷电般的攻势,使周朴园招架不住,节节败退,蘩漪的彻底的反抗精神、雷雨般的性格得以充分的展现,让剧中的所有人震惊,更让周朴园难堪,她的精神,她的力量,震撼着观 众的心灵。请看: 周朴园 (在门口)你叫什么?你还不上楼去睡? 周蘩漪 (倨傲地)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 ……………… 周蘩漪 (拉四凤向周朴园)这是你的媳妇,你见见。(指着周朴园向四凤)叫她爸爸!(指 着侍萍向周朴园)你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 …………………… 周蘩漪 (惊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周朴园 (烦厌地)你不必再故意问我。她就是萍儿的母亲,三十年前死了的。 此时的蘩漪完全是以一个审判者的姿态,当着众人的面,无情地撕毁了周朴园的庄严的外衣,剥落了他的道德的面具,把周朴园竭力维护的“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封建家庭劈得粉碎。可以说,蘩漪是雷雨的化身,周家悲剧的导演者,更是使得埋藏在周公馆下面的火药爆炸起来的引火人。蘩漪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在破坏周朴园维护的家庭秩序,撕毁周朴园极力保持维护的尊严,因而蘩漪就是那个家庭和那个社会里的叛逆者。 三 中外文学史上塑造了许许多多个性解放时代的女性典型形象,在她们身上表现了整个社会婚姻、爱情和妇女地位的发展与变革的过程,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塑造的娜拉就是一个颇具代表性的女性形象。 娜拉在终于认识到了自己在家庭、社会上的可悲地位,自己不过是丈夫的泥娃娃老婆时,便对宗教、法律、道德、社会责任产生了怀疑,她明白了所谓社会责任,首先应该是我对自己的责任。于是娜拉对海尔茂宣布,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她要在今后一个人过日子时把宗教、法律、道德责任心等一大堆问题仔细想一想,娜拉的觉醒,体现了整个社会的觉醒,尤其是妇女的觉醒。娜拉追求的是独立的人格、平等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她所反抗的是整个社会的道德、法律、信仰的不合理性。 蘩漪与娜拉迥然不同,她明知道自己生活在监狱似的家庭中却违背着自己的意愿,忍受着别人的摆布,日渐抑郁苦闷,事实上,她并不真的了解自己在家庭和社会的地位,她与那个社会和时代也没有根本矛盾,她把自己受到的压抑、痛苦与虐待,仅仅归结于周朴园的囚禁与摧残,而没有把它与整个社会制度的罪恶联系起来,但是娜拉却是通过自己的生活经历感受到了社会、法律、信仰等的不合理,这是蘩漪所不能达到的,因而蘩漪所反抗的只是周朴园对她的严厉囚禁与落入周家所过的没有爱情的不真实的生活,还有周家两代人对她的损伤和欺侮。 蘩漪和娜拉所追求的生活理想有着根本区别:娜拉的理想与追求有着开创性的能力与思想,显示了一个个性主义者要求解放的力量,因此她勇敢的离家出走,让自己汇入到妇 女解放运动的洪流中。而蘩漪却停留在一个封建旧式女人的思想水准上面,她的骨子里沉积着的传统封建文化深深地影响着她的思想和行为,她的意识深层潜伏着某些软弱、妥协的因素,缺乏真正与封建家庭对抗的觉悟和能力,她对周朴园虽然充满了怨恨,却没有打算冲出周公馆这座死牢,去广阔的自由天地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她与周家的矛盾激化,是周萍要中止她们之间的私通关系后而产生的报复心理,并不是她仇恨旧礼教、旧道德、追求独立人格的表现,面对牢笼般的封建家庭和没有爱情的不真实的生活,她不敢冲出家庭,只能随着理想的破灭走入人生的末路。她身上的封建旧式女人的一些根本弱点决定了她无力冲破旧家庭的束缚,只好在囚笼里讨生活,这是她悲剧性格的必然结果。 虽然曹禺笔下的蘩漪是一个旧式女人的形象,但她雷雨般的精神力量和敢于冲破封建家庭束缚的叛逆精神,激起了一道亮丽的闪电,她的行为和斗争是一个旧世界内部的破坏因素并促进了周朴园罪恶家庭的迅速瓦解,正好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对生活的认识和表现中显示出来的辨证观点,这可能就是蘩漪至今都给人以至深印象的原因吧。
参考文献: 钱谷融: 《雷雨人物》谈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0年10月 曹 禺 : 曹禺选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年版 陈艳梅: 简论蘩漪形象 甘肃高师学报 2004、04期 孔海蓉: 《雷雨》中蘩漪形象的分析 贵州 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4、03期 王振泉: 沉沉暗夜里的一道闪电 邢台师范高专学报 2002、03期 李树凯: 蘩漪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 西北师院学报 1984、03期 陆文璧: 论蘩漪的反抗性 四川大学学报 1981、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