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神鹰——浅析扎西达娃及其创作 扎西达娃,一个被文坛肯定的名字,博览西藏小说群,无疑扎西达娃是最好的。他一出现在西藏文坛,便一路领先,身旁身后总有一群同路者和追随者。由于他在西藏新小说领域的特别贡献,他成为一面旗帜。 他是逐渐成为扎西达娃的,他成年以前的名字叫张念生,因为他母亲名叫章凡—一个并不平凡的女性。他随了母姓的音。他自小在重庆长大,博大的长江汉文流贯了他的身心。少年时到西藏,在拉萨中学读书。之后他居然有机会在藏南的农村呆了一段对他后来创作极其重要的时期——他的成名作《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等一系列小说,背景都选用了藏南的山川河谷作背景。对于环境的设置,其次才是生活其间的拉萨,以及他父亲的家乡藏东川西康巴地区。回望他的身世有两个意图。首先可说明他先天的聪明机敏何来。更重要的,是为说明他对自己的定位较之他人更为困难一些,更不自在一些。付出的思考和努力格外多一些。就这一点来说,从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他所经历的过程——看似写来轻松的那诸多小说,至少我能够感觉到他曾经挣扎过的痕迹,那里有受到节制的激情,还有一份多多少少的无奈。 七十年代末,西达娃涉足文坛。那时他很年轻,有一些羞怯和惶恐。同样年轻的《西藏文学》惊喜地发现了他,在自己尚未走稳时,便热心地帮他蹒跚学步了。他早期作品中重要的一篇《朝佛》,写的是一位牧女来拉萨朝佛,在圣城的所见所闻所遇,在一位具有现代正统色彩的拉萨姑娘的开导下,最终明白了佛祖的虚无,以及要得到今生幸福,全靠自己双手的道理,欣然返回家乡。在编辑的苦心辅导下,扎西达娃数易其稿,于是就成为后来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当年时代的图解,一片一片的套话说教。 八十年代中期之前的小说可以是视为早期作品。确切地说,是在1985年初《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发表之前那几年。那几年里他的作品都是以现实主义手法描写现实生活。其中重要之作有:反映农村脱贫致富现实的《江那边》,说明贫困和富裕怎样影响到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和命运的。反映失足青年走上光明之路的《闲人》,写旺多由消沉转变为积极,不再做“闲人”的故事。否定血亲复仇传统的《没有星光的夜》,主人公阿格布 面对怀着杀父之仇前来复仇的流浪人,以文明和理性战胜了愚昧和野蛮,而不幸的是,阿格布的妻子却杀死了流浪人,制造了悲剧结局。有一点反正统叛逆精神的是《谜样的黄昏》,他让一位大学生白吉在婚厘举行前,突然离开即将成为丈夫的正人君子丹青群佩,而与一位虽无固定职业但活得真切的格列生活在一起。《白杨树·花环·梦》则是其时国内“伤痕文学”在西藏的翻版:幼年时在林卡中邂逅的一双藏汉族男女孩,在“文化大革命”中分属于两派,武斗中持枪在同一地点再次邂逅;多年后的升平时代又在这一地点第三次邂逅。然而当年女孩已为人母,以悠长的失落结束。 早期作品已离扎西达娃很远。那许多篇章中今天看来仍有魅力的首推《没有星光的夜》。它检点了传统观念中的阴暗面,人性中愚顽到残酷的一面,对古典的英雄主义和荣誉观中的这道阴影发出沉重的叹息。就即时即处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而言,已差不多无懈可击。 尽管起点较高,不乏佳作,我们仍有理由把那一时期断代为文学世界愚昧初开的史前期。尤其是,这一时期的作品缺乏清晰可见的灵魂。这一缺失宜从两种可能解。其一是这灵魂尚且浑浑沌沌,被光晕或浊雾所遮蔽,连作家本人也无从辨识;其二是原本无所谓个体灵魂,是作家借用了异己的共用的某个灵魂。可否说,他还没有找到他自己。 以《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为标志,扎西达娃的创作进入第二阶段,西藏新小说发端。他的作品开始迈向自觉自为之路。 这一时期他最引人注目的首先是形式的聚变,叙写角度和手法的改观,多角度空间的加入,人物思维与行为对现实的超越,等等。而作品灵魂的特质,则表现在对社会和人群更广泛的关注,对古往今来民族命运的更深入的关切。一些人物以更典型更怪异的作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成为满含寓意的象征。 走出既定模式,一跃而进入新阶段的先头部队是《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作品引着这支部队率先走进小说中,开宗明义地宣称这是一部正在虚构的小说。在未来相当现代化了的藏南某地,经“我”的虚构和活佛预示而被赋予生命的朝圣者塔贝和琼“活”出来了。他们特别是塔贝的终生使命是寻找人间净土香巴拉。琼是一个不很坚定的追随者。塔贝从家乡出发,经历了传统和现代,矢志不渝地往前走,直到生命和信仰同时迷失于喀隆雪山那一面的莲花生掌纹地带。塔贝是一个十足宗教化了的漫画式人物,作者不予他以思想,只给了他一个意念。而对于琼则不然,她更灵动活泛些。在经过“现代”地区时,她不时左顾右盼,驻足流连,她的朝圣应该是中途既止的了,但作者还是让她按照惯性一直走到无法再走。在那个手表指针逆行的地带,作者最后让生命垂危的塔贝庄严地听到了天际传来的神的声音,其实那不过是美国洛杉矶正在举行第二十三届奥运会开幕上开幕式的英语广播。由于塔贝的不可再塑性,“我”只好把他永远留在了那个神秘地区,带回了具有可塑性的琼。在此,看来含蓄则直露的是作者观念上的取舍;对于塔贝其人其理想的无奈和否定。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开创了扎西达娃的时空交错体例的先河,从那时开始,他的空间设置大都倾向于强烈对比和巨大反差;而他的时间也以光速穿梭流向和回流。 《风马之耀》仍沿用了作家反复使用过的复仇的题材,只是方式大吧大变。一个名叫乌金的人到处打听一个外号叫“贡觉的麻子”的索朗仁增,当他确认自己在一间酒吧里将其杀死后,不经意塔吉却真切地看到索朗仁增死于多布吉之手;最为不可思议者,这位是似曾死过两次的索朗仁增,居然出现在死于刑场的乌金的尸首跟前,淡淡一笑说:“谁也别想杀死我。”乌金供词中记忆画出的杀人地点的洋文标记,居然是西班牙文的“蓝星”酒吧所在地为南美秘鲁的一个海港城市。怪异事端依然频频出现,经历了刑场死亡的乌金复活,从一个没有电话线的空话机上接到了“贡觉的麻子”打来的电话。“还有兴趣找我吗?”“不想了”“那你还想什么?”“儿子。 这是乌金的生命行将结束前的彻悟。 当刑手的步枪对准他背后的最后时刻,乌金悲哀地感到活在这个世上,对他来说,最大的悲哀不在于失败或死亡,而是永远被深不可测巨大谜一般的困惑所缠绕。究竟为什么要去杀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贡觉的麻子索朗仁增”。究竟杀死他没有。他究竟杀了人没有。那家门厅上装有霓虹灯的酒吧究竟是否存在。他究竟有什么愿望。他突然明白了:男人活在世上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儿子…… 这也许是全篇中最为明晰的一段心理独白。末了,莫名奇妙的没死的乌金“双手枕在脑后,透过帐篷顶上一溜狭缝望着满天晶蓝的星光。刑场历历在目,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去,但是他知道他现在还能思想,还想要个儿子。”看来这还是对于复仇这一古典野蛮方式的否定。 我们并不会把这类小说当作科幻小说读,因之就不会用相对论原理去审核它。虽然这种荒诞的时间概念时常让读者颇费思量而干扰阅读。我并不声称能读懂它,包括解读文章,否则我就成为《皇帝的新装》中的大臣了。 时间的荒诞感还表现在《丧钟为谁而鸣》。这篇有意与海明威同名的小说,写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倒与“一枕黄粱”异曲同工。在贫民骚动的风暴袭来之时,地方长官夫妇忙于转移财产,打发儿子站在平台上望风,一有情况就拉动绳子报警,绳子那端系着铜铃。墙外有个年轻的僧人经过,望风的儿子与他攀谈了几句就随他走了。后来这位儿子当了政府军的谍报官,潜入正与之交战的桑隆寺。当年那位僧人已成为老者,正做着该寺的主持堪布。后两人连手炸平了引起战乱的佛塔,平息了事端。但由于谍报官的行为破坏了政府军夷平该寺的计划,老堪布有通敌之罪。故而双双被军队和寺庙解职,流落街头。两人相见,会心一笑。当年的少年前谍报官饱尝过人世沧桑,重返家园,他的父母还没有收拾完金银细软,河对岸的示威贫民还没有撤离。于是他拉动了绳子——丧钟为谁而鸣? 在另一些篇章里,扎西达娃机智地借用西藏人许多根深蒂固的观念,例如不朽的灵魂无数次轮回世间的观念,让那些前世相熟的灵魂在今生相逢。《智者的沉默》一个情节里说,一位老者与他的放生羊相依为命他本是转世活佛之身,他哥哥因为痛打他,暴死后转生为羊,老者认出了它。《黄房子前面》说一位刻经人前世是猪,跟随几个朝圣者前往德格印经院。由于此猪啃吃经书,被小喇嘛拿印金版拍打猪身,转世为人后后背上便印着仓央嘉措的情诗,当年目击此景的老太婆一眼就认出了刻经人的猪前世。 由此看来,无论形式千变万化,扎西达娃仍然是扎西打娃,他不断建构,又不断破坏,苦心经营,标新立异。不间断地为他新铸的灵魂寻找可以依附的躯壳,并不断更换。在这一阶段中,故事不在重复,他急于要表达的,是他对民族的历史的传统的宗教的一己感悟,并将其历史精神与现代观念互为参照,奇妙融合,在相互冲突猝然相遇的撞击中摄取一线光芒。“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不管他借助于谁,马尔克斯也好,海明威也好,宗教的,民间的,都是借他人之酒,浇心中之块垒。撩开神奇怪诞的纱质帷幕,郁郁苍苍一片文化土地生长之物凸现――西藏文坛就用它们与外部世界交流。 1985——1992年间的扎西达娃,以他其时所居的高度,基本上完成了他自己。在庄重凝重之中,我们还看到他另一面的形象:怀里的游戏心里,脸上的嘲弄神情。然而可选择的生活道路还多,他可以去做他想做和能够做的任何人。包括超越民族。但最终,他选择了作家,一名藏族作家,并且作为其中的佼佼者,他甚至无可争议地成为发言人。这发言,是在反躬历史后的现代发言人。这是目前为止他自我定位的角色。但他从未公开披露选择过程中不乏苦难的经历。他对民族的理解是清醒的。在他早期作品中,他所饱含的单纯热望直露了一些,而对于他的不满,却无从表达。由此他痛苦困惑,想摆脱,想改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是既不能完全认同又无力改变的痛苦体验。是想展翅飞翔而根系又深植于土地的无望挣扎。终于,他发现了久已存在于脚下的这片既丰厚又肥沃的文化大地。他从此有所附丽。这是他的明智选择。他引导着他的作品灵魂走向高处。 扎西达娃文学创作的第三个阶段应该走向更高级阶段。与其说从他的第一部长篇《骚动的香吧拉》和另一部长篇《桅杆顶上的坠落者》算起,毋宁说这一阶段还未开始。或者过渡,正在开始。这两部长篇更像是第二阶段的总结和完善。第一部长篇是扎西打娃调动全部个人积累,倾其全部心血之作。它自成世界。我们看到他所掌握的各类人物在此集合(我们看到了此前中短篇中多番出现的熟悉的面孔),情节故事多向展开,语言较前更加炉火纯青,想象之丰富无以复加,风格愈加奇丽,夸张汪洋恣肆,时空纵横扩张,内容充实丰富。使本已大容量高密度的作品又增加了内在张力。但我们注意到了几年间评论界对此保持的缄默:人们不知如何评说。确实,阅读和评论都很困难,甚至连故事梗概都难概括。这无疑是一个挑战。没有应战者。 这部长篇之后,是一个间歇。扎西达娃把兴趣投放在影视方面,制作了有关西藏的专题 片,搞广告和MTV创意,撰写了几部电影电视剧本。他的创意总是别出心裁,因此获奖;他客串歌词,拉萨的大街小巷都遍唱他的“神鹰啊”。他说他是为了“换一种活法。如果一个人能走出一百里地,他就没有理由一辈子只走出五十里。”他说他最棒的小说还没有问世,他知道自己还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扎西达娃之于西藏文坛的意义和贡献,首先在于西藏新小说文体之本的开创。因为有了他,西藏小说界视野和胸怀得以开阔,并带动其他文学品种共创了一回繁荣。其次是开发了对于西藏文化遗产资源的利用,使小说空前地拥有了大文化背景。第三是展示了比较乐观的可能:西藏文坛既已起步,既已占领过某一高峰,已经开始,正在走向,就义无返顾地永远告别了整个文坛的史前期。
参考文献: (1)《朝佛》,西藏文学,1984年,第二期 (2)《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扎西达娃,西藏文学,1985年,第一期 (3)《江那边》,扎西达娃,西藏文学,1986年,第五期 (4)《没有星光的夜》,扎西达娃,西藏文学,1986年,第十期 (5)《白杨树.花环.梦》,扎西达娃,西藏文学,1987年,第二期 (6)《风马之耀》,扎西达娃,西藏文学,1987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