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宝钗形象分析的几个问题
内容提要:本文对困饶宝钗形象分析的几个问题作出了全新的解释:“待选才人”,突出宝钗多才多艺之幼学渊源;“改嫁雨村”,泼向“晶莹雪”的最不堪的污水;“翠亭扑蝶”,宝钗并非一味知书说礼女夫子;“柳絮词”,翻得好气力和宝钗寡居心态的传神写照,从而对宝钗向上爬与嫁祸黛玉等否薛观进行了有力的反驳。 关键词:红楼梦;宝钗;形象分析
待选才人——宝钗多才多艺的幼学渊源
一般认为“待选才人”是宝钗向上爬的青云之志,只因哥哥打死了人,避难京师,才断绝了这一进身之阶。于是不得已求其次,青云之志改为寄托当宝二奶奶。 这里有多种误读。首先是我们今天对待选才人的认识主于批判——为最高封建统治者服务,而封建帝王则代表罪恶。是否曹雪芹以及雪芹所处时代的人们也如此认为呢,这中间的差距恐怕何异天壤。雪芹笔下是这样写的:“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1。 其次,曹雪芹之所以不写宝钗待选之事,恐怕不完全出自薛家避祸来京师,所以宝钗之志才不着痕迹地付之一边。因为作为群艳之冠的宝钗,她的角色空间曹公早就在大观园挂了号,待选才人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如果真来一番“待选”,岂非旁生枝节。这样结构上的虚实相间,以待选才人为虚,抬高人物身价;以避祸京师入大观园为实,展开宝黛钗关系。 其三,这种虚枪,又建立在写实的基础之上。因为朝廷征选,条件甚高,德言工貌才要求色色超群,非从小严格训练不可。王蒙曾引巴尔扎克的话“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时间”2。书中的宝钗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正是从小广读诗书接受严格训练的结果。大观园里,论学识当首推宝钗。即使宝玉、黛玉,皆非能及,他人更不消说。第18回,宝玉奉元妃之命作题咏诗,咏怡红院一首内原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叫他改为“绿蜡”。宝玉还不知“绿蜡”的出典。宝钗笑道:“唐朝韩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吗?”宝玉听了,连连夸赞“姐姐真是一字师了”。黛玉显示出诗才超过宝玉:她见宝玉奉命作四首诗才只作了三首,构思太苦,遂暗暗替他代作一首,而恰恰这一首被元妃评为四首之冠。这里黛玉突出表现的是才,而宝钗突出表现的是学。第78回黛玉、湘云联句,湘云联了一句“庭烟敛夕木昏 ”来对黛玉的“阶露团朝菌”,黛玉赞赏这个“木昏 ”字叶韵用得妙。湘云说明:“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朝开夜合的。’我不信,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可见宝钗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为侪辈所推服。宝钗的诗才也并不亚于黛玉。历次诗社,总是她两人迭为魁首。宝钗又胜一筹的是她还有理论。第37回、第64回、第70回等回都有涉及。综合看宝钗还要高过黛玉。宝钗不仅熟悉一向被视为正经学问的诗词,也熟悉一向不被视为什么正经学问的戏曲。第22回,她向宝玉介绍[山门],宝玉听了,“赞宝钗无书不知”。她从小儿七八岁上,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早就偷看过了。(第42回)除了诗文词曲之外,宝钗还知道禅宗五祖门下,南能北秀各说心镜一偈,争承衣钵故事(第22回),作为十几岁的大家闺秀来说,能随口引用这些故事,当然该算罕有的博学了。宝钗还懂绘画。第42回宝钗论大观园图,有三大段话。第一大段,关于山石树木的远近疏密,添减藏露,关于楼阁房舍的界划,关于人物安排的疏密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经常为各种论著所引用。第二大段,是关于绘画所用绢纸料以及起稿步骤等等。第三大段,就是口授了一大篇画具、颜料以及调制颜料用的器具的单子。她一口气授了四十四样,从名称很专门的画具例如“蟹爪”、“须眉”、“开面”起,到最平常的碗碟、风炉、沙过止,品名数量,清清楚楚,简直是一个靠绘画为生的老画工了。在医药方面,宝钗学识特别丰富。第45回,宝钗批评黛玉常吃的药方里人参肉桂太多,药性太热。她主张代之以每天早上一两燕窝粥,采用食补疗法。第8回,宝钗劝阻宝玉喝冷酒,第28回,王夫人说不清一种药丸的名字,宝钗“想是天王补心丸”,一猜就着。第77回,王夫人给凤姐配药,需上等人参,宝钗劝阻王夫人,市上买到的人参没有好的,是用“芦泡须枝搀匀了冒充好卖”。她不仅知道一点医药理论,而且对于药材市场上的情伪,都洞若观火。3 对正统儒家思想,宝钗具有极深厚的学养。第50回写李纨以《四书》出谜,“观音未有世家传”,湘云猜成“止于至善”,宝钗提示从“世家传”着意,黛玉猜出“虽善无徵”。第52回宝钗准备起诗社为东,头一个诗题就是《咏太极图》,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用尽,显然她有与理学家咏太极图诗一竞高低之心,表现出她对理学的哲学基础——《易经》相当熟悉。第56回写宝钗协助探春理家,首先她引用朱熹《不自弃文》,推崇朱子和孔孟,坚持“用学问提着”,而反对“流入市俗”,实现儒家的社会理想:“善哉,三年之内无饥谨矣”。在富民、足民的基础上,加以教化之功,达到“行无为之治”的理想社会。这说明,宝钗所理解所坚持用以提着的儒家“学问”,是教用之学,而非僵死的教条。正因大观园的改革“用学问提着”,才未入“市俗”一流。 一个不出闺阁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学识面竟如此之广,究竟真实不真实?作者将她安排在那样的家庭(皇商),从小由作为“待选才人”来培养,加上本人的聪明好学,“有心”“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因此可以说,“待选才人”,实际上是作者有意为宝钗这一形象的真实性奠基。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雪芹实际上是我们今天讲阶级出身的“祖师爷”。不信,随便举几例:第45回写黛玉听了宝钗一席闺范闺训劝导之后,非常感动地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大家闺秀,没听过,这不太离谱了。原来,林家人口艰涩,从小假充养子(男孩子),当然不会进行闺范教育了。其次,黛玉之父林如海作为盐政,却将唯一的亲生女儿寄养外祖母家。从后文黛玉的自怨自艾可知未带分文。这只能说明林父为官正直无私,就任盐官肥缺,而穷到女儿寄养,这实是黛玉为人真诚正直的家教渊源。清代有评论者说黛玉所带百万巨资为凤姐侵吞,从文本看似无依据。王熙凤也是从小假充养子培养的,其掌管家政的杀伐决断,其为人的贪婪狠毒,多具男性的才能与恶德,也可以说渊源有自。其他如惜春为何出家,只要看看其兄贾珍父子的肮脏邪恶就可知道。惜春之父贾敬向往成仙,而惜春又与贾珍同父异母,寄养荣府,从小看破红尘。迎春为何懦弱,探春为何勇敏,都能从小时所受教育见出端倪。因此可以说,“待选才人”的桂冠,是曹雪芹作品的真实性工厂创造出来的。我们不能不为曹公的精彩构思而拍案。我们也不能不为曲解曹公误到如今的地步而痛心。曹雪芹是从人物性格形成的必然律出发,而我们的评论家却为他们划成分定出身,进而引申之、批判之。书中写到她接受那么好的教育,又多次写到她周济别人,钱从何来,总得有个交代吧,皇商家庭应作如是观。曹雪芹并不象我们的评论家那么清高,一味鄙薄商人,虽然传统文化有鄙弃商人的一面,但并非全如此。朱熹家训《不自弃文》就劝世家子弟不可游手好闲,要务正业,士农工商均可。黄宗羲还指出“工商皆本”。“三言”“二拍”也塑造了许多真切感人的商人形象可征。 宝钗改嫁贾雨村——泼向“晶莹雪”的最不堪的污水 宝钗改嫁贾雨村,其发明权属谁,本人观书有限,不甚明白。而将宝钗和贾雨村联在一起,大概继脂砚斋后,要数道光年间的哈斯宝。他在《新译红楼梦回批》中说: “文章有穿针引线之法。贾雨村月下吟诵一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这是一整套情节的枢纽。玉是黛玉,钗是宝钗,全书故事写的都是这两人。‘求善价’就是《四书》上说的‘美玉待善价而沽’。‘待时飞’,雨村的字不正是时飞么?要想知道宝钗的故事,必须等待由雨村的事里引出,所以说‘待时飞’。这便是网罗全书的情节,在此处提纲挈领,总揽一笔。在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里就藏有如此硕大的机关,可见作者胸怀如何。若不细加品味,把它仅仅当作一句雨村抒怀之话,便是空放过了。”4 当代著名红学家吴世昌先生也是著名的贬薛派,他在《红楼梦探源外编》中提出宝钗改嫁贾雨村说5,主要从“钗于奁内待时飞”索引而来。上一句“玉在匮中求善价”解释为妙玉待价而沽。下一句为宝钗改嫁贾雨村(雨村表字时飞)。吴世昌先生及后来的贬薛派如朱淡文女士等主要列举了下列理由:第3回雨村送黛玉进贾府,脂砚斋批有“因宝钗故及之”。贾雨村对薛家有恩,有老交情在。宝钗嫁宝玉后不仅“青云”志受挫,且过着“茅檐蓬牖、瓦灶绳床”、“举家食粥”的贫困生活,宝钗耐不得寂寞,弃宝玉而私奔时任高官的贾雨村,甘居小妾。后雨村犯事,遗弃在茫茫大雪之中。 “改嫁说“之误,首先是歪曲脂批。且不说贾雨村随口吟诵的这二句诗是否有微言大义,即使有微言大义,也当如甲戌本脂砚斋所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6这再清楚不过,前写宝玉、黛玉(二玉),接写宝玉、宝钗(二宝),我们的红学家能从这里考证出是为宝钗改嫁贾雨村伏笔来这只能算是想象力特丰富罢了。至于第3回贾雨村送黛玉进贾府为宝钗而设,这是为第4回写贾雨村起复作应天府知府作引,而第4回即是为宝钗进府设,是作者的艺术匠心。整个《红楼梦》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贾府,第3回写黛玉进府,是正写,宝钗怎么进府,重复黛玉进府的笔调行吗?如是那样,就不是现在的《红楼梦》了。作者巧妙地设计了“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这段奇文,我们排除故事本身丰富深刻的社会思想认识价值不说,单就结构的天机巧运也足叹为观止。脂砚斋担心读书人粗心,以为就是写薛蟠、写雨村、为骂世,故特特点明作者之用心:“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指判案事)及以舅氏官出(王子腾外任)惟姨可恃(贾府)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期然而人已醉矣。”7哈斯宝虽然也是著名的贬薛派,但他也只是从“提纲挈领”“全书的情节”出发来提示此联在结构上的意义。 其次,“有恩说”更是无稽之谈。且看与其贾雨村直接发生过的两件事:一件是宝玉挨打的导火线之一,宝玉不愿见贾雨村,所以见贾雨村时无精打采。请看宝钗与袭人的一段对话:“这个客(即贾雨村)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罢。”“还跑些什么!”对其巴结权贵投机钻营,厌恶轻蔑之情溢于言表,故袭人回答“倒是你说说罢”,言外之意是我们下人可不敢说。(第32回)第二件是第48回写“贾琏挨打”,是通过平儿向宝钗讨药时写出的。平儿在宝钗前痛骂贾雨村,可见贾雨村为人在贾琏辈亦鄙夷,宝钗虽然只吩咐给药,无一言表示,因涉及贾琏父子矛盾,故不作表态,更何况最大的轻蔑便是无言。 总之,在曹雪芹笔下,薛宝钗与贾雨村的形象是截然相反的。宝钗是作为“艳冠群芳”的红楼众女儿之首来歌颂的,而贾雨村则是以八股诳取了功名后无恶不作的士子的典型来痛加贬斥的。宝钗的“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指读书明理之人)”(第42回)就是针对贾雨村之流而发的。 “耐不得贫寒说”更是远离形象实际。曹雪芹多次暗示宝玉出家后,宝钗守寡。如第4回宝钗出场前,先介绍寡妇李纨,又如宝钗生日,却吟诵“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第22回),宝玉生日,也由芳官唱仙人生活情趣曲:“闲为仙人扫落花”,“抵多少门外即天涯”(第63回)。再如柳絮词:“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第70回)。这些无不表明,宝玉出走后,宝钗“虽离别亦能自安”8。 “淡极始知花更艳”,宝钗一生追求朴素的生活,从不尚奢华。即使薛家有条件奢华之时,她都能以素朴处之。她“从不爱花儿粉儿”,“富丽闲妆”,衣服一色半新不旧,居室一色玩具皆无,打扮得“雪洞一般”。连贾母都感到寒怆。故宝玉出走后,能直有颜渊深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而乐在其中之心态,正是其一生追求清淡人生的必然结果。《红楼梦》全书(包括续书),总不下数十百处写到宝钗“处富贵而甘平淡”的生活琐事,几无一处写到她仰慕荣华,我们的批评家却不顾形象的整体完整性任意篡改,且名之曰:“探源”。这种“探源”,只是脱离文本,纯出主观的臆断,是泼向晶莹雪的最不堪的污水。 翠亭扑蝶——宝钗并非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 翠亭扑蝶,这是入画的一景。自清至今,有多少丹青妙手描摹此情此景:水绕路回的滴翠亭畔,一双玉色蝴蝶在前翩翩飞舞,一个“面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少女用扇追打,累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给人以融入自然的少女娇憨天真的无限情趣。著名的戏剧表演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形象也给人以无限的少女清新气息的遐想,这大概是翠亭扑蝶留下的首要的艺术感觉吧。 脂砚斋在批这段妙文时也细致入微,一再强调。如:一双玉色蝴蝶出现,宝钗准备扑打时批道:“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在“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旁批道:“若玉兄在必有许多张罗”。当写到小红推窗宝钗躲避不及,少不得要使用“金蝉脱壳”的法子时批道:“闺中弱女子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写到宝钗假装寻林姑娘问小红、坠儿时,批道:“是极,象极,好煞,妙煞,焉得不拍案叫绝”,当宝钗还假装寻黛玉,脂砚又连批:“是极,象极”,“象极,是极”,当宝钗“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旁批道:“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甲戌本回后总批道:“池边戏蝶,偶而适兴;亭外(金蝉)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脂砚斋根据艺术画面本身所作的形象分析应当说是真切的、生动的,是亘古未见的,也是永生不息的少女青春魅力的写照,表现“自存有一片天机,此即人类大生命所在”9。 在结构方面,脂砚斋也有一段很精彩的评论:“《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俭[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总总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也。” 此事发生在芒种节那天祭饯花神,众姐妹都到,独黛玉不见。宝钗自告奋勇“等我去闹了她来”,这说明宝钗对黛玉并无芥蒂。忽见宝玉进了潇湘馆,为避黛玉嫌疑,“倒是回去的妙”。(脂砚斋批道:“道尽黛玉每每尖刻,全不在宝钗心上。”)本意为避嫌,作者却偏偏让她碰到嫌疑事,特犯不犯,偶然中含有必然——人生就是这么复杂,特意避嫌却无法避嫌,出人意料却入于情理。曹公就是这样,金针暗度,把读者带入另一境界。 这一段描写非为嫁祸黛玉。何其芳先生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1956年)大讲阶级斗争,大批胡适、俞平伯资产阶级唯心论时即不顾潮流,为之作了很好的辩解10,我这里针对“嫁祸说”的论据,作点具体说明: 一、关于“细听”。宝钗确实“细听”了小红与坠儿的谈话,这也是“嫁祸论”者的重要依据。我认为这是曹雪芹的有意安排。我们只要看上一回花了大半篇幅写“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再溯前写贾芸为谋取管园的差使,用尽心事贿赂凤姐,看得出亦是极有心计之人。而“私相传递”乃其关系发展的关键一步,故作者借宝钗之“细听”把上述事件的发展交代得清清楚楚。此乃构思之匠心所在。 二、宝钗对小红的评价是:“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小红钻空亲近宝玉,被晴雯、秋纹等大丫头喝骂。她对同室小丫头佳蕙所言“千里搭凉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第26回)那一席话,倾诉被压制的苦衷,也表达了“不守”、“会散”的见解。后文晴雯等骂她攀高枝儿,为凤姐看中要认干女儿,笑说错了辈分(其母林之孝家的已认作干女儿),后为凤姐要去,与宝玉之间并无多少情分,(是否作者有意把她撵出怡红院这个纯情世界亦未可知。)倒乐意跟定凤姐。她所相思的对象贾芸,不要说巴结凤姐,对宝玉亦有称侄儿,称儿子,又改称的反复变化,续书将他安排参与拐卖巧姐,都写出也是心术不正之人。与之诉相思的坠儿,后来因眼皮子又薄,爪子又轻,偷了平儿的虾须镯被晴雯撵走。(第52回)从小说这些描写看,曹雪芹确有将其写成心术不正的丫头之意。宝钗对小红的评价,诚为的评。 三、关于“奸淫狗盗”。按封建礼教,男女私相传递,确属“奸淫狗盗”之行。宝钗细听之后“心中吃惊”,发出“奸淫狗盗”的感叹,很符合宝钗守身如玉身份。而她对宝玉与黛玉爱情的认识,从来都认为是光明正大、心胸磊落的。所以宝钗看出他们“不避嫌疑”(第27回),有时也当面笑笑:“我笑如来佛真忙……又要管林妹妹的婚姻”(第25回),有时也好意劝劝:“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得了了”(第42回)。其实黛玉也好,小红也好,其恋爱都是合情合理的。而宝钗特把小红看作“奸淫狗盗”,我看倒也可能就是曹雪芹的见解。曹雪芹对那些管家婆子狐假虎威,播弄是非,干涉宝玉与众女儿的生活自由,动辄以礼训斥是极其反感的。故王善保家的弄事,抄检大观园,抄出违禁物的恰是自己的外孙女儿司棋。小红正是林之孝家的的女儿,而这个恶婆连宝玉在自己房里直叫了丫环的名字也教训宝玉要“尊重些”。连心存厚道的麝月都看出:“她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第63回)而这个连宝玉都可当面训斥的管家婆之女却是个“奸淫狗盗的人”,这才是绝妙的讽刺,这才更衬托出宝玉最亲近的人——黛玉、晴雯等人的“干净”、纯正。 四、关于“嫁祸”。宝钗原本是去寻黛玉的,因避宝玉、黛玉之嫌疑,方才转滴翠亭。扑蝶之余,细听二个丫环的情话,又被发现,躲避不及,情急之下,将原本找黛玉之由故借搪塞,以救一时之急,避免自己和丫环忽然相对的尴尬局面,实属急中生智,生活常情。小说称“金蝉脱壳”,意正在此。这种情况,在实际生活中是常见的。将此归为嫁祸,脱离了小说情节规定的常情,也不符合社会生活实际的常理,可谓深文罗织了。“嫁祸说”之误,首先是何祸之有,翻遍全部《红楼梦》不管是前八十回还是后四十回并无一丝黛玉被祸痕迹。嫁祸黛玉,更是源于清人将宝钗当作宝黛爱情的“第三者”的猜测,而这又是曹雪芹反复声言反对的。评论家之可怕,就是可以把毫无根据的猜测,当作确已有之的事实,然后按以置之死地的帽子,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不然为何时至今日,仍有人舍不得丢下从清人根据才子佳人小说模式错认宝钗为第三者而相传过来的认定“嫁祸”的说法呢? 扑蝶的意味在于:表现宝钗真实可爱的少女气息和少女情趣。不可心存“嫁祸”,把一段美文活生生地糟蹋了。 柳絮词——翻得好气力与寡居心态的传神写照 《柳絮词》写于第70回,一直被当作宝钗往上爬的铁证为论者所引。为论述方便,迻录于下: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它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首先我们看宝钗创作的立意:“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套。”当她写完,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的确曹雪芹的翻案文章,竟做到了大词人苏东坡的头上。苏轼一首《水龙吟•咏杨花》被古今多少评家视为几臻绝境之作。那“似花还似非花”的不即不离的描写,那“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的伤感和“点点是离人泪”的花与人的交融、交感,构成一幅离人伤春的情境图。曹雪芹以词体咏柳絮本身就有与苏轼一争高下之志,更何况又翻出苏轼之意境——苏词仍未脱伤春的主题,薛宝钗的这首柳絮词真有王介甫翻昭君诗案、袁子才翻马嵬诗案之新奇杰出。我们不能不佩服曹雪芹作为小说家又具有如此杰出的诗才——敢于与古今第一流词人一竞其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里的“青云”志乃属曹公。而这篇翻案词,当然不便出自黛玉,这不关才力,而是因为她“曾经离丧”,多作“哀音”(第70回)。那么让给同属“蘅芜体”的宝琴如何?当然,由宝琴作出,也合人物身份,无奈曹公不许何?曹雪芹怎肯将翻尽古名人的得意之作付之宝琴而冷落宝钗,这也可见曹公对宝钗的厚爱了。谁料到我们的评论家却把这首翻案词作为宝钗向上爬:待选才人或当宝二奶奶的心理实据,真是冤杀宝钗,更冤杀曹公。 此词压根儿就非批判宝钗的“青云”志。要说微言大义,倒是脂砚斋深解曹雪芹之意:戚蓼生本回前总批:“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众女儿所咏柳絮词除“一片精神传好句”外,还有“题成谶语任吁嗟”的深意。 这真是开启柳絮词深义的钥匙:湘云的“莫使春光别去”,预示好景不长,嫁卫若兰后虽夫妻相得,不久即夫死守寡。探春半首词中有“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隐伏远嫁。宝玉为之所续有“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似亦有续书所写探春嫁给外藩后贾府败落,有回家一聚的预兆。黛玉的词简直就是一首《葬花吟》,一腔心事,无人通媒,“嫁与东风春不管”,是对“春”也无情的倾诉!这是第63回抽花签时“莫怨东风当自嗟”思想的发展。宝琴的词中有“明月梅花一梦”,看来宝琴嫁给梅翰林之子后也只是一梦而已。宝钗的词是预付宝玉出家。 清道光年间王希廉在《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第70回回评中说:“‘青云’二字本指仙家而言,自岑嘉州有‘青云羡鸟飞’句,后人遂以讹传讹,作为功名字面。宝钗词内‘青云’应仍指仙家言,则与宝玉出家更相映照。”11我国早就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还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的功德俗语。第119回宝玉离家出走前对莺儿说:“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尽心服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这里所说的“好处”,既指世俗的“好处”,似乎隐喻宝玉遗腹子贾桂高魁,作母亲的宝钗受封诰,母以子贵;更是指超世俗的“好处”:其夫出家,其妻苦守,来世当入天堂成仙。这样看来就正应了宝钗词中所说,人世间既有白玉堂前解舞宜人的东风,也有蜂围蝶陈的纷纷扰扰,难道我一定只能随流水,将芳香坠落在人世的尘埃?我立定主意,管它千磨万折,悲欢离合,始终不变。不要笑我的生命中没有(成佛作仙的)灵根慧性,我坚持自己的操守(平常心),就能凭借“好风”(宝玉出家成仙佛)而直上青云(自己也能升仙作佛)。上阕着重写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下阕着重写“平常心是道”。这么理解,是否歪曲了宝钗一贯坚持的儒家的求道精神?中国的儒家思想中本来就掺杂了佛道的精神,三教本来就是合一的,特别是人生态度方面更是如此。宝钗对佛道又是很熟悉的,她也曾深情地吟诵“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也曾款款谈论六祖慧能的禅偈故事,她还和迎春一起读《太上感应篇》。第63回抽花签,宝钗抽的“艳冠群芳”的牡丹,题唐诗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芳官开始唱祝寿歌时被打回,接着细细地唱了一支[赏花时]:“翠凤毛翎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似亦暗伏宝玉出家,宝钗暗淡守寡。贾府败落,宝玉又出家后,宝钗顽强地活下去而万缕千丝终不改,正是凭借着对儒释道三家精神的深刻理解。这样看来,《柳絮词》是宝玉出家后宝钗寡居生活及其心态的传神写照。 理解《柳絮词》,还有全书结构上的大关节,也是我们不能忽略的。第63回是大观园女儿们快乐生活的顶点,接写“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第70回写重建桃花社,偶填柳絮词,算是自第64-69回大悲之后的小小振起,薛宝钗的柳絮词就成了这小小振起的主题曲。再接下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死晴雯、撵芳官,随着薛宝钗避嫌搬出大观园,大观园从此风流云散。虽然还有黛玉、湘云中秋夜的联咏,那也只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归于寂灭的哀音,虽然还有续书“四美钓游鱼”的试图振作,也是无奈武侯已死,伯约徒伐中原之叹。《红楼梦》的理想世界终于归于幻灭。 如何正确理解薛宝钗的形象塑造,是全面、正确理解《红楼梦》创作思想的基础前提之一。我们是选取《红楼梦》研究学术史上的四个问题,提出了与传统“否薛派”或“扬薛派”完全不同的看法,目的就是为了正本清源,由对薛宝钗形象的正确认识,进一步达到对《红楼梦》的深入理解。我的最基本的方法和原则,就是尊重小说文本,一切从《红楼梦》的实际描写出发,通过分析对文本的种种误读,纠正由简单庸俗社会学的矛盾对立论、机械唯物论的单线因果律和主观教条主义基础上的臆断等等所造成的种种误解。本文重在对传统的、至今仍有较大影响的观点提出商榷,达到对宝钗形象作出系统、全面的分析,并由此揭示曹雪芹所创造的红楼女性所代表的人性之真与善。揭示曹雪芹在小说中寄寓的理想人生和理想社会,不是本文所论重点,笔者将另文专门进行讨论和分析。
注释: 1《红楼梦》,(清)曹雪芹、(清)高鹗著,俞平伯校,启功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5,第45页。以下凡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此书。 2王蒙《〈红楼梦〉的研究方法——中国化的一门学问》,载《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2辑第7页。 3参见舒芜《宝钗的学问》,《说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4《红楼梦资料汇编》,朱一玄编,南开大学出版社 1985.9,第773-774页。 5吴世昌《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0,第379-382页;朱淡文《薛宝钗形象探源》,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3辑。 6、7、8分别见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1回、第4回、第7回批“冷香丸”条,转引自《红楼梦资料汇编》,朱一玄编,南开大学出版社 1985.9。 9钱穆《中国文学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0。 10 “水亭扑蝶,自然可以看出她的机心,但这种机心是用在想使小红坠儿以为她没有听见那些种种情话,似乎还并不能确定她是有意嫁祸黛玉。” 何其芳《论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 11《红楼梦资料汇编》,朱一玄编,南开大学出版社 1985.9,第599-6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