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李煜词的悲剧意识(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秋月”这些最容易勾起人们美好联想的事物却使李煜倍添烦恼，他劈头怨问苍天：年年春花开，岁岁秋月圆，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呢？一语读来，令人不胜好奇。但只要我们设身处地去想象词人的处境，就不难理解了：一个处于刀俎之上的亡国之君，这些美好的事物只会让他触景伤情，勾起对往昔美好生活的无限追思，今昔对比，徒生伤感。问天天不语，转而自问，“往事知多少。”“往事”当指往昔为人君时的美好生活，但是一切都已消逝，化为虚幻了。自然界的春天去了又来，为什么人生的春天却一去不复返呢？“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东风”带来春的讯息，却引起词人“不堪回首”的嗟叹，“亡国之音哀以思”，大抵只能如此吧。让我们来想象：夜阑人静，明月晓风，幽囚在小楼中的不眠之人，不由凭栏远望，对着故国家园的方向，多少凄楚之情，涌上心头，又有谁能忍受这其中的滋味？一“又”字包含了多少无奈、哀痛的感情！东风又入，可见春花秋月没有了结，还要继续；而自己仍须苟延残喘，历尽苦痛折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回首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想象中，故国的江山、旧日的宫殿都还在吧，只是物是人非，江山易主；怀想时，多少悲恨在其中。“只是”二字以叹惋的口气，传达出无限怅恨之感。宇宙的永恒,人生的短暂,春花秋月的美好,囚徒生活的凄惨,故国山河依旧,可人事已非,一国之主转眼成了亡国之君,江山美丽却不能归。抚今追昔,能不肝肠寸断,涕泪双流? 

    亡国体验和词人禀赋使得李煜的亡国之悲达到情感深度的极致。抚今思昔的悔恨,身陷囹圄的忧惧,遭受玩弄的屈辱,忍辱负重的凄凉,万念俱灰的绝望,对理想的神往,对自由的渴望, 对生命的思考,对前途的迷茫,使他后期的词作表现出强烈的感伤国亡家破的悲剧意识。

    三、生命之悲

    秋是一年将尽, 暮春是春之将尽, 秋天以落叶表示生命之殒落, 暮春以落花显示生命之殒落。在李煜词中, 伤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词人内心的悲剧意识, 而且题材更是多种多样。 “绿窗冷静芳香断, 香印成灰” 是爱情之悲； “待月池台空逝水, 荫花楼阁漫斜晖, 登临不惜更沾衣” 是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是悲亡；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是人世之悲。

人愁必然以愁眼观春, 以愁心体春, 春也就被染上愁色了。这样人愁春亦愁, 春与人共愁。这是李煜词中伤春的一个极为普通的现象。李煜后期的代表作之一《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便是一首生命的哀歌,人生的哀歌：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此词将人生失意的无限怅恨寄寓在对暮春残景的描绘中，是即景抒情的典范之作。词开头便借两种美好事物, 以此象征人生和自然的美好, 但这些都转瞬即逝, “林花谢了春红”，即托出作者的伤春惜花之情； 因而诗人深深叹惋“太匆匆”，则使这种伤春惜花之情得以强化。狼藉残红，春去匆匆；而作者的生命之春也早已匆匆而去，只留下伤残的春心和破碎的春梦。因此“太匆匆”的感慨，固然是为林花凋谢之速而发，但其中不也糅合了人生苦短、来日无多的喟叹，包蕴了作者对生命流程的理性思考，“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句点出林花匆匆谢去的原因是风雨侵龚，而作者生命之春的早逝不也是因为过多地栉风沐雨？所以，此句同样既是叹花，亦是自叹。换头“胭脂泪”三句，转以拟人化的笔墨，表现作者与林花之间的依依惜别之情。这里，一边是生逢末世，运交华盖的失意人，一边是盛时不再、红消香断的解语花，二者恍然相对，不胜缱绻。“胭脂泪”，花本无泪，实际上是作者移情于彼，使之人格化——作者身历世变，泣血无泪，不亦色若胭脂？“几时重” 如一记当头棒喝留给词人深深的绝望。吁出了人与花共同的希冀和自知希冀无法实现的怅惘与迷茫。词人只得发出“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悲叹。“人生长恨”似乎不仅仅是抒写自已的失意情怀，而涵盖了整个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浩叹。李煜对于生命的体验，简直已到了彻底悲观的境地。词中写的只是林花，实际比喻着一切美好的事物，写的只是个人的悲哀，但又超越了一己之悲哀。词的形象表现出对人生无常、世事多变、年华易逝的无可奈何的种种复杂情绪。而这种情绪远远超出了个体的身世之戚，有着更普遍、更广泛的内容，好像包容了人类所有的悲哀。生命短促,生所追求并为之沉醉的美丽其实只是凄艳,就像混和着泪水的胭脂一样,何况这种凄美也弹指即逝。人生终究是痛苦的,那么人生的慰籍何在?人生的归依何在?此词正是抒发了词人人生失意的无限怅恨。

再看这首《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上片以倒叙的方式开篇，写“昨夜”风雨交加，风声雨声树声等“秋声”阵阵传入帘内，构成一种凄凉的氯围。“烛残”二句由室外景转入帘内景。室内残烛摇曳，光线昏暗，夜尽更阑时分，主人公还卧床在枕上翻来覆去，表明他彻夜未眠。失眠人情绪本来就烦躁，而窗外的秋风秋雨，仿佛点点滴滴都在敲击着失眠人的心头，更增苦楚。心头的烦闷无法开解，“起”来挥之不去，“坐”下也无法平静。“起坐”两个细节动作传神地写出失眠人无法平静的心境。下片转入沉思。回想人生世事，往日的南唐早已土崩瓦解，自我曾经拥有的一切辉煌、幸福都被剥夺。这人生世事，有如流水不返，好似梦境虚无。所谓“梦里浮生”，是对人生命运的短暂性、易变性和不可把握性的概括。后主对人生命运的悲剧性和悲剧的不可避免性有着深刻的体验，他对未来早已失去信心，在现实中又找不到解脱、超越痛苦之路，只好遁入醉乡求得暂时的麻醉和忘却。

    李煜有着大起大落的人生遭遇, 他饱尝了国运变迁、失偶亡国等人生苦果的滋味, 并以悲剧而告终。这促使他在自己悲剧人生的进程中, 拿起富于才情的笔, 抒写内心真性情, 唤醒了自我抒写意识, 消释了词本来宫廷贵族式的娱乐性, 而增强士大夫文人阶层的自遣性与雅化, 向着诗的抒情性道路回归。李煜虽失败于政治, 却换来了艺术上的炉火纯青。他以自己的悲剧人生实现了词风的转变, 同时也使他的词具有了某种悲剧美。苦难摘掉了他的帝王冠帽,洗礼了他的灵魂,净化了他的情调,培育了他的悲剧情结。

参考文献

1、王銍（宋）：《默记》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4页

2、王国维    ：《人间词话》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3、阮 阅     ：《宋诗话全编》  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1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