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阮籍《咏怀诗》的三个意象群观照其生命意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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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身念道真”、“道真信可娱”与之前“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其三十八）的慷慨宏放相比，表明阮籍此时的思想已倾向于道家的清静无为。“道真”是他追求的理想境界。庄子曰：“道之真，以持身也。”又曰：“可以保身，可以全身。”⑧求隐是诗人在理想实现受挫后对人生存在意义进行重新思考的结果。既然没有实现理想施展抱负的理想环境，为了不同流合污，为了避祸保身，逃避现实，追求隐遁避世无疑是最佳途径。据《晋书·阮籍传》载，阮籍曾经三次拒绝同当政者合作，无论是从全志还是保身角度，他都不愿卷入当时的政治漩涡。且在拒绝曹爽的征召后，真的“屏于田里”，在家乡隐退了一段时间。
但是阮籍的求隐中又隐含着一丝“宿命”的意味。其四十二首说：“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然后再交代园绮、伯阳隐遁之事。也就是说，像阴阳、日月、天时、人事这些外在的事物与环境的转移与变迁，不会依照个人的意志去运转。个人只有采取不同方式和形式的应对措施和策略才能适应这些变化。命运是全能的，而人却很渺小。⑨这种“宿命”的意味使得阮籍更加痛苦。其自身的影响力与司马之流的虎视眈眈，都使他无法真正全身而退隐逸山林。不是他不能选择，而是他无从选择。因为一旦选择了隐遁这条路，等待他的北朝鲜是血溅东市的灭顶之灾。他的求隐不过是与残酷命运的一种“和解”方式，以求得心灵的暂时安慰而已。
三、游仙
“高平陵之变”以后，司马氏的残酷政治更使阮籍陷入依违避就进退失据的矛盾挣扎中，入世无路，求隐无门。为了寻求解脱，他想到了另一个世界——虚幻缥缈的神仙世界。《咏怀诗》第二十八首写道：
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寝息一纯和，呼吸成霜露。沐浴丹渊中，照耀日月光。岂安通灵台，游漾去高翔。
其八十一道又云：
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乔。吸息九阳间，生遐叽云霄。人生乐长久，百年自言辽。白日陨隅谷，一夕不再朝。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摇。
前一首以《庄子·逍摇游》中关于藐姑射山的叙述为基础，写了一个令人向往的仙境。在那里，仙人们乘着高大的云车出游，住在馥郁芬芳的兰房里，吸风餐露，沐浴在日月的光辉里，快乐自由。这两首诗中的仙人超越了个体生命的局限，可与天地同寿，与万物齐光。他们摆脱了尘世的系累，避开了人间的险恶，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遨游。他在理想中向往一个自由翱翔的无何有之乡，一个心境澄明与道合一的人生境界。在这个境界里，他可以不受约束，无所系累，可以自由神弛运想，做到与道冥合，超脱于世。这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和心灵依托。
但阮籍诗中的仙人和隐者却并没有完全从尘世中超脱出来，还不是地返顾世间。有诗为证：
昔有神仙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翕叽琼华。可闻不可见，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下学而上达，忽忽将如何。（其七十八）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蓬商风起，羽翼自摧藏。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其七十九）
其七十八描写的仍然是其二十八中那位居住在藐姑射山，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的仙人。但所不同的是，此时诗人笔下的这位仙人虽然也遨游长空，但在心灵深处却有着几分“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的悲伤和哀愁。
如果说其七十八中的“神仙士”在遨游长空是仅有哀愁悲伤之情，那么其七十九首中“奇鸟”在它“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自由自在地翱翔之时，则更多地流露出“但恨处非位，怆恨使人伤”的悲愤之意。
可见，阮籍在游仙之路上也走得甚为痛苦。他清醒地认识到，所谓的仙人和隐者对他来说，是一种缥缈的幻像，这一切不过是缓解内心矛盾与焦虑的“寥廓”之谈。这也正是他内心深处那种生命无可逃遁的悲剧意识的反映。即使在自由洒脱的仙境世界里，诗人的生命力仍然得不到完全的伸展和释放，仍被世间事所系累。所谓的“游心无穷”只是一种奢望罢了。诗中的这些仙人和隐者意象，事实上也是他生命的苦闷象征之一。
宗白华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这是中国人生活里点缀着最多的悲剧，最富于命运罗曼司的一个时期……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色彩的一个时代”。⑩阮籍无疑是这个时代的典型代表之一。可以说，是他所处的时代戕害了他，使他胸怀高才抱负无处施展，在苦闷与悲愤中过早地离开人世。也可以说是他的时代玉成了他，生不逢时的悲剧命运使他在苦闷忧思中留下了足以彪炳千古的诗文。他的咏怀诗以隐约曲折的笔法呈现出种种不同的意象，韦勒克和沃沦说：“诗人的意象是他自我的提示。”（11）从以上所论的三个意象，我们大致可以看出阮籍从积极入世到消极避世再超然出世的人生态度的变化，也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他痛苦而艰辛的心路历程。他诗中的意象，就是他的生命意象。他的咏怀诗是浓缩反映了他一生的一曲生命的悲歌。

注释
①、韦勒克•沃伦、刘象愚等译：《文学理念》，三联书店，1984年，第232页
②、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一版，第47页
③、同①，第2页
④、高晨阳：《阮籍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27页
⑤、陈寿：《三国志·卷二十八》，中华书局，1974年，第881页
⑥⑦⑧、房玄龄：《晋书·阮籍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361页,第1359页,第1362页
⑨、同①,第53页
⑩、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一版,第137页
(11)、宗白华：《美学散步》，《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第177页

参考文献
1、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二版
2、房玄龄：《晋书·阮籍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一版
3、田文棠：《阮籍评传——慷慨任气的一生》，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一版
4、高晨阳：《阮籍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一版
5、罗竹风：《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阮籍篇》，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二版
6、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阮籍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一版
7、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二版
8、韦勒克·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三联书店，1984年，第一版
9、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
10、张丑平：《阮籍的生存困境及其解脱方式》，《洛阳师院学报》，2002年6月，第二期
11、张仲慧：《论阮籍的济世志》，《河南大学学报》（社科学版），2003年5月，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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